林行止在〈殘章斷句.戲言真章〉有一段引文實在怪趣:「漁人用魚鷹打魚,他們用一環子,帶在魚鷹的鵓子上。魚鷹入水一次,吃了許多魚,但為環子擋住,只存入鵓子裏。魚鷹上來的時候,漁人用手將魚鷹鵓子裏擠出,然後再以少量底魚,讓魚鷹吃……」。
帶在魚鷹的「鵓」子上?此「鵓」子引文出現三次,因此不可能是「手民之誤」,乃向林行止求教。他傳來所引的〈辨城鄉〉原文。原來是哲學家馮友蘭(1895-1990)手筆。林行止沒有引錯。但據字典說,「鵓」是鵓鳩或鵓鴣,是鴿子的一種。那「鵓」子怎會長在魚鷹的身上呢?
〈辨城鄉〉收入楊聯陞(1914-1990)編彙的《中文選》(SelectedChineseTextsintheClassicalandColloquialStyles),1953年由哈佛燕京學社出版,是楊教授任教哈佛時為中文系三年級學生準備的課本。「鵓」與「脖」同音,但馮友蘭的漁人把環子套在魚鷹的「鵓」子而不是「脖」子,也許另有所本,待考。
拿我們今天的標準看,馮友蘭的白話文並不高明。林行止舉了兩個例子,先看其一:「我們又不能不對於清末人表示敬意。清末人對於當時底西洋,雖不十分底了解,亦可以說是,雖十分地不了解,……。」馮友蘭拿的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如果他英文著作的文字跟中文不相上下,準會給責任編輯促請修正,因為這是tautology的惡例。冗詞一多,就見囉嗦。像「雖不十分底了解,亦可以說是,雖十分地不了解」這句話,簡單的說,不就是「一知半解」麼?
楊聯陞選了〈辨城鄉〉作教本,看來多少跟他個人興趣有關。楊教授清華大學經濟系出身,畢業論文《租庸調到兩稅法》由陳寅恪指導完成。後負笈哈佛,1946年以論文《晉書.食貨志譯注》得博士學位。漁人用魚鷹打魚的方法,引起楊聯陞的興趣,因此不難了解。原來魚鷹因有環子套在脖子的關係,入水吃了多少魚,都進不了肚子。漁人等魚鷹上來後,將「魚獲」自脖子擠出來,分給「搭檔」小小的一個百份點作犒賞。剩下來的,「就漁人說,是他的利潤。就魚鷹說,是漁人對於他底盤剝。城裏人盤剝鄉下人,正如漁人之盤剝魚鷹。」
余英時是楊聯陞在哈佛的學生。論者認為楊教授著作雖以「廣義的中國經濟史為中心」,但在漢學界的名氣更大,有「漢學警察」之稱。他畢生堅持治學先要對文獻原義有通透的理解,因此認定研究中國史的人必須有起碼的訓詁學養。但他在美國教學的日常生活中,除了自己做研究外,恐怕不易有機會讓他發揮「看家本領」。他曾戲稱自己在哈佛經營的,是「漢學雜貨店」,貨色應有盡有。他給中文系三年級學生編的《中文選》,想是其中一種貨色。語言教學顯然不是楊教授的本行,不然不會選用馮友蘭的作品。對了,林行止舉的兩個「詰屈聱牙」例子中,上文未列這一條:「所謂夷夏之別有殊與共的兩方面。就殊的方面說,夷夏之別,即是中國人與別底民族之別。就共方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