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十二月號的《時尚旅遊》雜誌(NationalGeographicTraveler)有一輯「澳門故事」,訪問了幾個人,說了一些已故的事;新事,大概背離雜誌的品味,鮮有旁及。說我是「出生於澳門的作家」,恐怕是「劇情需要」;其實,我是香港出生,在澳門兩個離島長大,回香港住了三十年,再到澳門荷蘭園做了五年買賣的人。我在澳門的日子,連起來,有十八年,還寫了三部以當地為場景的小說,包括《雪狼湖》;然而,我不是「出生於澳門的作家」,我是「出生於香港的澳門遊客」;據說,這是一個「旅遊城巿」,這樣的城巿,只需要遊客。李照興《雙面澳門》說:「所以,欣賞澳門,就是愛她的傷感,一種時光流逝後的桃花依舊,一份逝去之情……」做遊客的,宜安份,不該深究那依舊的桃花,是怎麼樣的一株桃花。
常聽人提起台灣來的一本《古代文明》週刊,說好,說暢銷。這種雜誌,我本以為:不可能賣錢。誨淫,誨賭,不新鮮了,書報攤,早淪為人鬥人的黑材料展示場,「今日,你衰咗未?」夠淪落,你就可以成名,做一星期的丑角。編者讀者,是什麼樣的心情和心術?是其是,非其非,英雄與狗熊,從來清楚明白。本來是好壞立見的大都會,何必這樣顛倒?何苦這般自殘?驀地,打著「文明」旗號的雜誌有人擷拾,或者,也算是物極必反,算是林中鬼屋讓人撬開了半瓣黛瓦,投入白花花的一室葉影。
買了第三十五期,《利用金錢控制天下》講古代中國商人,《與學問並進的人生》論亞里斯多德,大塊文章,一概「淺出」了,是家長給自己和兒女進補的讀物。專文以外,我偏愛小塊的「博學筆記」,有一則說「伽利略製作了望遠鏡,每天晚上觀測天象,因為他想透過自己的眼睛來瞭解宇宙的結構。」可惜,盲從亞里斯多德宇宙論的「學者」,不肯求真,視這副望遠鏡為「褻瀆亞里斯多德的惡魔面具」;透過「惡魔面具」看到的東西,當然是壞東西;宣揚壞東西,當然是異端,沒好下場。「亞里斯多德看到這樣的情況與結果,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這是補白的留白。
也許,年紀大了,腦退化,總忘了眼前事,記起從前;記起從前縱有王八,沒有神七;記起沒有神七的夜空,溫柔明淨。八歲那年,我住在路環水鴨街,豔陽天,窗外不絕的榕影裡流傳著蟬噪般的消息:美國人登月了。後來,蘇聯好像也有些太空艙,讓一頂破布傘縋著掉回來,大概不夠體面,多半藏起來再研究。從前,哪有人這麼無恥,著一回地,敲一回鑼鼓,還要率團挨家逐戶去瞎擾攘?猴子犧牲完,哄人去履險;人命關天,當然不能把簪纓貴胄塞進土製大鐵筒,扔出大氣層;用莊稼人好了。蟻民死了,叫不幸,謚為烈士,家小已長懷龍恩,三生載德;不死,那是倖存。分明是倖存者,何必妄呼「英雄」?
腦退化,原來真趕不上人心的退化,《古代文明》能賣,希望不是惡土上,早沒有了「現代文明」。說到底,用伽利略的惡魔面具探真相,從來,天地不容;天地不容,就只能是遊客。「葡萄牙人留下了最佳的建築遺產,卻沒有留下Fado。」李照興只瞥見浮光,不知道連留下小說《花渡》的,也是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