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情變,一個城市都成為指指點點的旁觀者。當事人不是政府官員,不是皇室,又沒有婚嫁,與社會的「知情權」何干?就像中國農村裏,一家的男人在打女人,女人掄起瓶罐子亂砸,半條村的女人和小孩,披着棉襖,拖着鼻涕,都靠攏在這家人的窗戶外,臉爭鼻貼的黏牢着窗戶爭看,後面的按着前頭小孩的肩頭,前面的一口氣呵在冬日的玻璃上,呵出一層灰灰的蒸氣。
小時候去大陸,在院子裏的外婆家剛安頓下來,四周鄰居的小孩就圍攏在門窗邊看:眼睛睜得像核桃,嘴巴淌着口水──中國人群起圍觀的那副面孔,是很奇怪的景觀:沒有表情,沒有情感,小孩拿着一截玉米,老人瞇縫着半生的皺紋風霜,一張張臉就像南太平洋復活島上的石像面具。
西方人把這種哄起圍觀的中國臉孔群,叫做inscrutable──這是一個比「愚昧」兩字層次更高的形容詞──總之千千萬萬渺小平庸的村民,他們的皇帝在幾千里之外,管束他們的一幫酷吏午睡了,這一刻他們內部出了一點點摩擦的喧嘩,其他人圍攏過來,把這幕短暫的戲劇沉默地消費掉,藉以排解三千年天荒地老黑夜的絕望和寂寥。
養錦鯉成為中國人富貴之後的嗜好:向平靜的池塘扔一片魚餌,忽然一陣大亂,水泡掀騰,幾十條魚鼓鰭翻尾撲過來搶食。中國人在旁觀錦鯉爭食時其實也自憐着自己的命運,不論戰亂飢荒,不管是日治的淪陷區還是英國殖民地,向萬千良民派一包平安米,圍繞着一輛卡車,黑壓壓一大片,伸出哀求的手臂一起哄搶。
暫不需要爭吃時,一家出了打小孩砸瓶罐、淫婦勾漢的紛爭,村子裏千百婦孺和老人也圍過來,飢渴地分享他們的精神食糧,直到保甲的父老,着一件長衫,一手提着煙槍,揮動着一手灰黃的長指甲,走過來評理為止。
怪不得香港的黑社會,在砵蘭街,可以向一個着校服的中學生暴喝一聲:「望咩呀望?」膽子大一點的,反駁:「你唔望我,點知我望你呀。」這是一種邏輯奇特的中國式拌嘴,外國人不明白:為什麼瞟一眼,看一刻,在江湖上可以成為罪名?
直到外國人來中國的窮鄉下就明白了,在院子裏,一陣喧鬧,萬千張木然的臉孔壓在窗上,沒事了,就一哄而散,玻璃窗上留下斑駁的指紋和一絲鼻涕,在太陽下閃着詭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