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王錡《寓圃雜記》載倪家有僕人每天挑回來兩桶山泉水,倪雲林必用前桶煎茶,後桶濯足。時人不解,問原因。「後面那桶水,有可能讓僕人的屁熏髒,只好用來洗腳。」倪先生解釋。還以為那只是他的杞憂。現世多苟且之人,不繩之以刑,往往就乘隙造次。某報來訪問,見報,標題竟是「石頭店誓不減價」。這樣憑空著墨,大概認為「誓不」續上「減價」,才夠氣勢,殊不知那是雪上加霜,嚇走頂著「風暴」臨門的佳客。都怪自己不小心,一意沏茶,冷不防人家擔來一桶只宜洗腳的水。
「工藝精品,交投會淡靜,卻沒有跌價的時候。」我說的,是「跌價」;但做買賣,減價不減價,得看人;我要減,但堅持多付的,時有人在。這些人,皆是有癖之人。「……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話,見於張潮《幽夢影》。晚明張岱《陶庵夢憶》說得更明白:「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陳傳席《中國紫砂藝術》順著前人脈絡釋義:「癖者,大抵愛一物而不能自已;為得一物而至傾家蕩產;為護一物,乃至投之以生命……待物尚如此,況待友乎?然其能如此者,皆因深情所致也。」毛奇齡《後觀石錄》:「每得一田坑,輒轉相傳玩,顧視珍惜,雖盛勢強力不能奪。」田坑,就是田黃,舉螳臂去抵抗盛世強力,隨時為之拚命,當然是有癖,有深情。
玩物,玩出了深情,能以待物之心待人,自然不會錙銖計較,每回成交,都是「君子之交」;「誓不減價」,不過是向山泉水放屁者的見識。玩,而能成癖,對一門玩藝,多半能拿捏,能窺堂奧,算有點專門學問;不成學問的癖,叫惡習,吸尼古丁吃海洛英的煙鬼,毒發之前,誰會對毒物有講究?股票炒得再好,股神遇上股災,還不是忽然謙和,自認冒牌貨?喪志,從來因為積習,因為積重難返。唐太宗偶然玩鷂子,見魏徵來了,連忙藏鳥入懷,大概鑑於春秋時衞懿公玩鶴,無視北狄犯境而亡國,唐太宗自覺玩鳥不好,心生惶恧,偏生這魏徵舌長話多,遲遲不退,可憐直悶死了懷中鷂子。當然,換了是石頭,世民兄就不會誤害一命,貼身藏久了,懷中瓊瑤讓民脂民膏滋養,還澹穆而溫潤。「你沒資格亡國,再買這田黃雞血,可當心玩物破家。」閱人多了,驚覺當世扮演魏徵這角色的,很不幸,竟多是有癖者的黃面老婆。
當然,還是關乎見識。太宗玩完鷂子玩字帖,死了要王羲之的《蘭亭序》陪葬,還不是照樣開創「貞觀之治」?其實,陳傳席談癖鴻文還有一問:「愛物尚如此,況愛人乎?愛人尚如此,況愛國乎?」倒像是說:不知愛物,別談愛國。有癖之人肯愛國,是國,真像田黃雞血和老蜜蠟一樣值得愛,值得維護;國不國,才要一個舔痔政府拍宣傳片,每日定時洗人之腦。
王羲之愛鵝,會稽有老婦人養了一隻鵝,羲之悅其叫聲,攜朋友去觀賞。老婦人聽說書法家要來,就把鵝烹了饗客。面對盤中鵝,王右軍扼腕頓足,換了是袁枚,卻可能含笑舉箸;喜鵝聲,愛鵝肉,都是癖;癖,可以不同;沒有,就會挨袁宏道的罵:「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無癖而有毒,泰半去做官當議員,有事龜縮,無事花柳叢中點紅點綠,待「紅的」謝了,再把「綠的」玩殘;無深情者,多有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