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yMeASunday:床下底有隻死老鼠 - 黃偉文

BuyMeASunday:床下底有隻死老鼠 - 黃偉文

怕老鼠的人別往下看,但愛美愛時裝的人,經歷各種興衰後仍榮幸活在香港的人,讀下去或者能有一點點共鳴。
我的床下底有隻死老鼠,注意,不是老鼠,是「死」老鼠,恐怖一百倍。但如果我告訴你,這個故事發生於一堆漂亮的鞋子與鞋盒中間,側邊還有粉紫色的呢絨大衣啦、白色的雪紡恤衫啦、鵝黃色的mohair毛衣啦……會不會為畫面下了一點點柔焦鏡,像PierreetGilles或者DavidLachapelle的作品?
那隻風流的老鼠死在1977,我8歲那一年。

家在油麻地

我的老家在彌敦道,800幾呎大,三房一廳一廚兩廁,嘩聽起來好像環境不錯,但我家那本難念的經是──我也不知道爸爸媽媽明明住不起為甚麼還要住那麼大的房子,總之自我懂性起,這間屋的其中兩間房已經分租了出去,我自小已經要和「關生關太」「梁根梁強(兩兄弟)」這些非親非故的人分享理論上最私密的生活空間,媽媽答我「否則我們就不夠錢交租呀」,當我問她為甚麼要和黑口黑面的關生關太和腳很臭的梁根梁強一起住的時候。

你以為三房一廳住三伙七個人很慘嗎?不!第一,自出娘胎就未住過大屋,沒有比較,以為人人一樣,小孩子自然不覺得慘;第二,後來母親帶我去新填地街探朋友,幾十呎板間房住七個人,幾歲的我的第一反應是「好慘呀」,想想才覺得自己原來不算慘。
你以為三房一廳住三伙七個人很慘嗎?真的不!後來家裏更缺錢了,將客廳也間成板間房出租了給常常拿性感內衣出來晾的「玲姐」,「三房一廳」變成「四房零廳」,「三伙七個人」變成「四伙八個人(有時九個,因為玲姐的男朋友會來度宿)」,一回到家就是牆牆牆牆房房房房和一條又長又黑的冷巷,那才算「慘」。

自小家住油麻地,樓下就是人來人往的彌敦道旺區,養成落街買份報紙都打扮靚靚的習慣,只因怕樣衰那日撞見熟人。
黑白圖片

四百呎的傢俬→一百呎的房間

慘還慘,但很奇妙。
本來我們一家三口都是住在同一個房間的,但好在有個小小的客廳,算有點點活動空間而且「立雜嘢」也有些地方放置。
後來家裏變更窮,要將400呎的傢俬雜物龜縮到百幾呎的實用面積,居然夠位放呢!!!!!!印象中只是被迫放棄了一套舊梳化和幾叠舊雜誌,物理學上真的不可能,但我爸爸媽媽做到了!
那個年紀我大概未識「能屈能伸」這句詞語,但已模糊地覺得「人類生存的彈性真的很大」。
呀,忘了告訴你,有時嫲嫲還會過來住幾天的呢,又擠得下,且無怨言,簡直奇迹。
百幾呎房間裏的生活,當然和之前有一點分別。客廳和睡房二合為一的幾十格階磚內,無端增添了一批「吊櫃」(即是凌空貼着天花板而建的儲物櫃,「吊櫃」這個名字,講起來也很弔詭,哈哈),床下底枱底櫃底及一切能放東西的地方都塞滿了東西,因為父親母親都是兒時捱過苦的人,對於資源珍惜到一個「不衞生」的程度,一張報紙也好一個膠袋也好,甚麼都不肯輕易丟棄,甚麼都覺得「第日可能有用」,結果已經窄的家再塞了一大堆物件……
不知悔改,直至怪味襲來的那一天。

將陰暗的東西以最華麗的方法呈現,PierreetGilles和DavidLachapelle(右圖)兩組大師給我如此的印象,後者還曾經很活躍於時裝攝影界。

妙麗鞋盒與老鼠

阿嫲那天來探我們,說:「嘩,好臭,死老鼠咁嘅味。」
阿媽說:「唔係啩?」
我幾歲人仔,又未聞過死老鼠,怎知道是甚麼味道,阿嫲講,我便聽。
不幸被阿嫲言中。
過了兩日,這種我從來未聞過的臭味越來越強,「關生關太」「梁根梁強」和「玲姐」也投訴,但找來找去都找不出臭的源頭,起碼,在肉眼望得到的地方也找不到。
咁就奇嘞,得嗰百幾呎地方怎可能找不到?
又過了一天,頂不順的老竇忽然和媽咪說:「弊,會不會在你的衫堆中?」
衫堆者,阿爸阿媽的床下底,他們每晚睡在上面的地方,一層又一層都是媽媽着過不捨得丟棄的過氣時裝,如果老鼠真的死在最最裏面的地方而且腐爛,也難怪肉眼看不到,而且要逐層搬出來才能清理,很大鑊。但臭味真的濃到有必要勞師動眾確認一下。
結果在床下底最最盡頭的一個妙麗鞋盒旁,我們發現了……

每個星期這裏期待看到華衣美服的朋友,抱歉本星期的內容有點相反,但對我來說卻是人生中有關時裝很重要的一個經歷。

後話

那種臭味畢生難忘,事實上,消毒藥水的味道在之後的一個月也不散。
這件事給了我家很大的陰影,所以愛美愛時裝又慳家的母親,從此之後……根本沒有分別,沒有得到教訓,還是繼續買很多衫,繼續不捨得放棄舊物,唯一分別只是很惋惜那一雙妙麗皮鞋,和鼠屍附近一堆不得不拿去垃圾站的過期時裝。她向老竇解釋說:「我實在太鍾意時裝啦。」一句帶過。
長大後的我,現在家裏的衫大概是那年那個床下底200倍的份量,天天都祈禱不要有老鼠死在衫堆的最裏面,但從來沒停止買,似乎我也真的盡得乃母真傳。
唔好笑我,我估你屋企的衫都唔慌少得去邊!

本周教訓

多年前在電視台的化妝間,黃霑叔第一句主動跟我說的話是:「喂,我睇過一篇你嘅訪問,聽講你都係冇錢仔出身,我最鍾意冇錢仔出身而成功嘅人,因為我都係。」他一邊拍我的膊頭。
「成功」我固然不敢當,但當時我最想告訴霑叔的是:我其實從未因為自己是「冇錢仔」出身而自豪或自卑。
但我卻很慶幸自己似母親,在最冇錢而且床下底有死老鼠的時候,仍盡力將自己打扮得靚靚的,不失氣魄,不失情趣。
香港人共勉之。

Textby:黃偉文

黃偉文填詞人,其實最鍾意買嘢,最憎寫字,星期日盡可能唔寫字,去買嘢。

攝影:HarlimDjauharWin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