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情話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張愛玲的情話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以小說《Middlemarch》傳世的喬治艾略特(GeorgeEliot,1819-80)原來是女兒身。這位本名MaryAnnEvans的閨女,出身於規矩嚴明的循道會(Methodist)家庭,但二十歲後對宗教熱忱日減,改以科學的眼光和客觀的態度看待人生問題。初現文壇時寫的是書評和政論,對婦女問題尤其關心。但她不是「婦運份子」。她的見解是開明的、包容的。她在一篇書評說過這麼一句識見過人的話:「男人如果不鼓勵女子發揮自助精神和獨立自足的能量,是一大損失」。
維多利亞時代社會對女人的偏見,可從當時流行的一個「偽科學」說法看出來:AverageWeightofMan'sBrain32lbs;Woman's2lbs,11oz(一般男人的腦袋瓜重三磅半;女的重兩磅十一安士)。「婦道人家」MaryAnn寫的既然不是閨秀小說,化名「喬治」顯然是為了增加份量。
胡蘭成在〈民國女子〉記述跟張愛玲在閨房相處時,這麼說:「兩人坐在房裏說話,她會只顧孜孜的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張愛玲有沒有真的說過這句話,只有胡某知道。對胡的「聰明」恭維過後,她追問:「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隔了大半個世紀,我們做觀眾的,還可以在想像空間看到愛玲扯着胡某的衣角,撒嬌道:「說嘛!說嘛!」
〈金鎖記〉冷眼看紅塵的說話人,在胡某筆下成了千嬌百媚的小女子,跟大男人說話,動口又動手。「她只管看看我,不勝之喜,用手指撫我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裏的渦我喜歡』。她叫我『蘭成』,當時竟不知道如何答應。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與人是說張愛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得叫一聲『愛玲』」。
一九六一年底張愛玲到香港替電影公司編劇。留港的兩個多月期間,她給洋老公賴雅(FerdinandReyher)寫了六封信。賴雅不是漢學家。信是英文寫的,有高全之的中譯。五封信的上款都稱對方為Freddarling,只有一封加了個sweet。張愛玲對賴雅的稱呼和信內的termsofendearment(甜言蜜語)如sweetthing,Ikissyourear和akissforyourlefteye,儘管措辭甜甜蜜蜜,內容幾乎字字辛酸。賴雅夫人忙着生計,窮得連一雙新鞋子也要等onsale時才買。但既是洋人太太,給丈夫寫信,總不合賴雅賴雅這樣開頭。
以George面世的MaryAnn和用外語跟洋人交往的張小姐,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有一共同點:身份的轉移。一操外語,就變半個外人。只有洋妞才會甜心蜜糖掛滿嘴的。那個熱情洋溢得要kiss人家耳朵的小女子會不會是張愛玲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