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的滋味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飢餓的滋味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一日三餐都是一鍋稀薄的米湯,裡面浮着切成一寸來長的一段段的草。」
「飢餓的滋味他還是第一次嚐到,心頭有一種沉悶的空虛,不斷地咬囓着他,鈍刀鈍鋸磨着他。」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五日胡適對張愛玲送來的《秧歌》,寫了幾句回應,說「此書從頭到尾,寫的是『飢餓』;書名大可以題作『餓』字。」
二十年過去,阿城寫文革上山下鄉的知青,「飢餓」是他們最難過的一關。一粒米飯掉到地上,得撿起來,放到口裡。
難怪《爛柯山》中的崔氏,為窮書生朱買臣捱了二十年,再也抵受不住飢餓的痛苦,下堂求去。她作出的決定,迫不得已,情有可原啊。
說的是《漢書》朱買臣傳的故事,民間傳說有幾個版本。至元代《漁樵記》演化而成的《爛柯山》。○八年十一月「雅緻玲瓏:走進崑曲世界」的劇目之一,十一月二十日晚上演的劇目,《鐵冠圖.別母》屬折子戲,《爛柯山》才是當晚的重頭戲。
《爛柯山》故事簡單:漢朝窮書生朱買臣無力養家,妻子崔氏逼朱寫休書,改嫁後,雖不用受飢餓之苦,卻了無生趣,再度離異。及後朱買臣高中科舉,衣錦還鄉,崔氏希望朱念昔日之情,給予她復合機會,朱以水潑地,崔氏得把水收於盆內,但「覆水難收」,崔氏羞愧,投河自盡。朱買臣命手下將崔氏葬於家鄉,墓碑寫上朱買臣之妻崔氏字樣。
另一傳說是朱買臣以德報怨,收留了崔氏在官邸居住,但這不夠戲劇性,也不夠警世的結局,卻較為切合朱買臣的柔和性格。
在《爛柯山》飾演崔氏的陶紅珍,演活了一個敢作敢為的古代女性。崔氏不再是一個平面的樣板人物,她肯為朱買臣捱了二十個沒有溫飽的悽涼歲月,算得上仁盡義盡。下堂求去,實屬迫不得已。〈逼休〉一場,陶紅珍演得精采,把崔氏的面貌立體化起來。演朱買臣的屈斌斌,窮得見氣派,對崔氏的溫順,反映出他不是個無情之人,與他當上官後變得講原則,擺官威有點格格不入。朱買臣窮得可敬,做了官則走樣了,他的溫柔敦厚那裡去了。因此,民間另一傳說,朱買臣當了官回來,原諒了昔日下堂求去的崔氏,把她收留,說不定假以時日,會再續前緣,「馬前潑水」那場戲不妨演一下,當妻子知錯了(況且她已離婚,恢復自由身了),向朱買臣求情,朱原諒了她,覆水難收是一種姿態,最終原諒崔氏,顯得朱買臣具憐憫之心,《爛柯山》可以喜劇收場的。當日崔氏捱不過飢餓之苦,她不過是要求溫飽而離開,怎算錯呢。
一九五六年新馬師曾與鳳凰女合演的《朱買臣衣錦榮歸》把下堂求去的崔氏打入十八層地獄。「誰叫你當初拋夫」「誰叫你當初為一頓飯而失節(要求丈夫寫休書簡直大逆不道)」應了「買臣衣錦榮歸日,崔氏含恨命喪時」。對崔氏多麼的不公平。
林沛理寫了一篇「莎劇為何未成文化遺產」,指出「詮釋,欣賞或者批評莎士比亞的作品,到今日還沒有一個所謂正統的說法」。而崑劇,要有一如莎士比亞的作品,以「開放式文本」,「啓發人的創造性」,才有活存下去的空間。

同意林沛理的觀察,白先勇不搞創作,卻去當崑曲推廣大使,有點可惜。那天晚上《爛柯山》落幕,演員出來謝幕,勞苦功高白先勇也走了出來(他當然可以上台),不忘宣傳:「好戲在後頭,明晚請早」。第二晚的《長生殿》,卻乏善可陳,多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