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在東京賣洋舊書的崇文莊書店我看到好幾部WilliamMakepeaceThackeray的小說,版式漂亮,裝幀考究,老先生阿部宣昭說從前薩克雷更多,有些在英美搜尋,有些是日本老藏家的舊藏,帶簽名題識的都好幾種,現在少了。我問他有沒有薩克雷女兒安妮AnneThackerayRitchie寫的憶往散墨《ChaptersfromsomeMemoirs》,他說經手買賣過兩部,好幾年都碰不到了。我找了幾十年也沒找到,聽說書裏記了許多她父親的軼事;她的小說《OldKensington》我也沒見過。時代先進,舊歲月花痕葉影不知道都藏到哪裏去了。
東京是不說外國話的大都會,阿部先生那口東洋腔英語聽來簡直是天籟。他的書店我一連幾天天天都去逛一兩個小時,天天都消受幾回意外的驚喜,感覺很像重訪英倫古書肆,連木板樓梯一步一嘎吱的老骨頭聲響都像,二樓昏暗的光影雜亂的書堆霉舊的書香更像。不很像的是那些青山亂叠的舊書好像都不染塵,一本本老得幽雅老得體面老出扶桑強制的潔癖,跟小津安二郎的黑白老電影一樣亁淨,不必勞煩《伊利亞隨筆》裏的英國老書商使勁吹掉書皮上的灰塵:原節子從早到晚總是整整潔潔黑是黑白是白。
一瞬間,一位滿頭灰髮的原節子真的捧着一本書碎步上樓向我鞠了個躬轉身告訴阿部先生說,她無意間找到維琴妮亞.吳爾芙的紐約初版《Orlando》簽名本,客人也許會想看一看。是一九二八年CrosbyGaige的限印初版,吳爾芙藍墨水筆簽名,黑白插圖八幅,黑布硬板封面燙了金花金字刷金邊,註明八百六十一部選用碎布優質紙張pureragpaper印內文,其中八百部編號、簽名售賣,本冊手寫紅字第六六三冊。扉頁上黑墨水筆註明原藏者是B.B.Blakeney先生夫人,「一九三七年於美國俄克拉何馬城」。布萊肯尼當過戰後東京戰爭罪行法庭律師,書店圖錄上日文寫着「東京裁判弁護士」。阿部先生說,猜想布萊肯尼夫婦從美國帶着一些藏書到東京閑讀,臨走留下一批流入書肆。布萊肯尼該是一九四六年五月三日起在東京舉行的遠東戰犯國際軍事法庭的律師,那次審訊開庭兩年多,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到十二日宣讀判决;法庭有澳大利亞、加拿大、中國、法國、印度、荷蘭、新西蘭、菲律賓、蘇聯、英國、美國十一個國家的代表,盟軍駐日最高司令麥克阿瑟將軍任命澳大利亞代表主審,美國代表任首席檢察官。那本《奧蘭多》品相極好,難得吳爾芙還簽了名,阿部先生開價客氣得很。
萬萬意想不到的是玻璃櫃子裏那些藍姆文集,共三部,全是稀罕的初版:一八二三年的《伊利亞隨筆》、一八二八年的伊利亞二集《EliaSecondSeries》和一八三三年的《伊利亞隨筆末輯》。第一部是英國初版;第二部是美國費城收集《倫敦雜誌》隨筆專欄的私印版,內容與第三部的英國《末輯》初版有幾篇雷同。三部開本大小不一,都裝在紅皮燙金精裝書型的書盒裏,都貼了"DorisLouise.Benz."紅色燙金藏書標籤。朵麗斯是誰,待考:「標籤做得那樣雅麗,也許有點名頭!」阿部先生不笑一臉威嚴,笑起來一臉稚氣。《伊利亞》初版我在倫敦紐約圖書拍賣圖錄上見過一兩次,英國朋友家裏也見過一部《末輯》,舊紙封面舊紙內頁又薄又脆,吹一吹幾乎會破,摸一摸生怕受傷。文字原該這樣矜貴:標價是褻瀆,議價是俗氣,幸虧商業行為蹂躪文化遺產的暴行中外古今做慣了好像也合情合理。多年來我偏愛搜集各種版本的藍姆文集,著名插圖本幾乎收齊了,《伊利亞》初版想都沒敢多想,這回巧遇這樣完整的珍本,標價又比歐美低,粉黛坐懷,殊難不亂!
吳爾芙和她丈夫的出版社HogarthPress出的書從來難找,書衣不破不損的幾乎找不到,阿部先生居然有一本她的《TheCaptain'sDeathBedandOtherEssays》初版,書衣居然不破不損。吳爾芙生前出過兩本散文集,《TheCommonReader》最暢銷最有名,去世後她丈夫又從剪報和原稿堆裏給她編了《TheDeathoftheMoth》和《TheMoment》,這本《TheCaptain'sDeathBed》算是完結篇,依然請VanessaBell設計封面;不要,似乎冷落了她。還有一部十八世紀JamesThomson的四季《TheSeasons》是英國古早的名詩,摩洛哥皮革封面勾勒金色黑色綠色圖案是CarryMorgan一九三二年的裝幀。早年我學看風景畫家J.M.W.Turner的畫才知道畫家受湯普森的寫景詩歌影響最大;他畫裏的語言其實遠遠追不上湯普森詩裏的色彩震懾。也許我錯了:我不懂詩也不懂畫誤會了詩畫的寓意。看得出阿部宣昭很喜歡《四季》,他說裝幀這樣精美的《四季》真的不多,可惜如今知道湯普森的人也不多,勸我先要了喬伊斯那部《尤利西斯》:「畢竟是巴黎SylviaBeach的ShakespeareandCompany出版的第十一刷毛邊《尤利西斯》!」我想他是對的,棗紅色盒子鑲着紅皮燙金籤條,喬伊斯躺在裏頭怡然養神,那是書林一道蒼茫的風景。
臨走那天早上阿部先生終於找出了我要的ChristinaRossetti詩集,WalterdelaMare選編,只印三百本,編號二八七,羊皮燙金書脊配維廉.摩里斯的圖案花紙封面:「這位女詩人簡直希臘女神那麼漂亮,」我記得倫敦書商朋友威爾遜最愛讀她的詩,勸我別再費神找薩克雷女兒安妮的書:「安妮比不上她動人!」伙計替我包書的時候,我一眼看到牆角掛的那幅薩克雷書信真迹又雅緻又好玩,老先生隨手拿下來半價歸了我,鏡框背面還藏着一張日文英文釋文:「做點研究興許可以寫一篇有趣的文章!」他說。兩小頁蠅頭小字的家常信隨興評點兩家客棧的好壞和客棧信箋的優劣,薩克雷真是個會挑刺的老頭!走出書店,漫天艷陽照醒了神田區內山完造滿街的幽靈:東京沒有前些天那麼冷了,我踩着幾片枯葉走到路口搭車,腳下沙沙的聲響彷彿英倫初冬跫然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