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出頭,還在《明報》辦事,某日,抱著一百幅人物畫去找攝影師拍畫集《詩意》用的彩圖,一百幅畫,隨便撂在影樓四五天,又隨便捲回去奉還畫家黃永玉。如今,一幅畫賣一百萬,沒人驚為天價;可那會兒,我要是知道挾帶著的,是二十年後的一億港幣,能不心癢?能不立馬惡補這投資之道?我編輯畫集,永玉先生送我當封面的斗方,閒閒幾筆,一條凳,一壺茶,畫家背著人架著二郎腿叼著長長一管煙,那是用墨韻言志,笑世人爭逐。後來,畫也是隨便掛在店裡,訪客視為仿品,說自畫像更值錢,沒理由這般隨便示人。一驚藏諸高閣,換了蕭廷良的水墨塘邊鶴,遼寧蕭大鬍子按年來電報告:「我全國有名,畫越來越貴……」再貴,又害我另覓丹青補壁。
清朝初年,高兆自江左歸里,著《觀石錄》記壽山村:「日數十夫,穴山穿澗,摧崖為谷,逵路之間,列肆置儈……於是名流學士,懷瑾握瑜,窮日達旦,講論辨識,錦囊玉案,橫陳齋館,接文彩則增榮,共欣賞則無倦。」當時「懷瑾握瑜」的,原來是「名流學士」。高兆自嘲癮頭大,有如「負疴」;疴,即病,難得他病得怡然,「往往命駕周覽故人之家,心目既蕩,嗜好為移」;玩物喪志,是玩得失道,玩得不得法;玩到家了,自能養性,性養得好,言辭才溫潤,才雅馴。
曰利,玩得對頭,恪守「兩宜」,也確實能聚財:一、宜玩質優色美的石頭;二、宜藏藝高意遠的工藝品,藝術品。月前,石癲雕的一枚田黃掛墜,才十五克,優質石頭,同時是藝術品,在上海賣了二十一萬人民幣;十年前,三千塊錢,他就笑瞇瞇勻給樂善好施的你。
賣石頭,賣藝術品,是有「交投淡靜」的時候,但永玉恆堅,田黃清朝「易金三倍」,迄今只升不墜。金融海嘯?貨,我是照買不誤。到底不是房產股票債券,一時淡靜,等二時好了,一地低迷,還不可以塞進褲袋捎到高地?壽司不長壽,房子會折舊,新車落地即跌價;然而,蜜蠟老了生貴氣,圖章久盤罩包漿,擱著還不必繳地租差餉水電雜稅,熬過經濟災害,仍舊海闊天高。
不曰利,曰詞藻可乎?壽山石詩詞,盈箱累櫝;琥珀,是樹脂化石,古人筆下琥珀,卻多指醇醪。李清照《浣溪紗》:「莫許盃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醒時空對燭花紅。」李白《客中作》:「蘭陵美酒鬱金香,玉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石頭店店西,賣紅酒白酒,玉囗盛來,酒色,正是店東那一串串瑿珀和清珀的顏色。
一九三六年,郁達夫到福州任省政府參議及公報室主任,無事常流連青芝田、馬楨記、彝鼎齋等圖章店,當時,興許仍有「錦囊玉案,橫陳齋館」,郁先生愛薄意,曾說青田凍如「深閨稚女」,昌化石像「小家碧玉」,壽山名品則「如少婦豔裝,五彩翩躚,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還問人:「這話算不算過份?」用喻陳濫,玩石,當玩女人,當然過份。等而下之者,一九六二年秋,郭沫若遊榕城,到南後小街水流灣深巷石雕廠參觀,看完展覽,受過抬舉,郭老鬆毛鬆翼在陋廠題了歪詩:「八閩是我故鄉,去歲我曾去來,工藝允稱精絕,一年一度花開。」六二年,臨時玩家已多半質木,接不住清朝負疴者的「文彩」,到後來,咸以浮誇為務,不僅無文,連品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