勻出那一點溫潤的滄桑 - 鍾偉民(石販)

勻出那一點溫潤的滄桑 - 鍾偉民(石販)

《五月槐花香》講琉璃廠舊事,三十二集連續劇像三十二盤連續上桌的好菜,就可惜演清朝遺老的張鐵林是連續在好菜上下蛋的蒼蠅。張國立導和演,演古玩店掌櫃佟奉全,第十九集,佟掌櫃約洋棒槌祿大人到老裕泰賣羊頭尊。「中國就是雅,賣東西都要選地方,賣都不叫賣,叫勻給你,也說出讓;出讓,表面的意思是說,我也很喜歡,但你要是更喜歡,那就讓給你……」洋棒槌才入門,當然看不清老北京的迷花綺樹。「祿大人,你可把中國人的這點事給吃透嘍。」佟奉全虛抬他一把,憋了一句:「學吧,夠你學的。」
勻,《辭海》解作:分;使均勻。杜荀鶴《題花木障詩》:「不假東風次第吹,筆勻春色一枝枝。」引申為分讓,騰出。董橋先生寫《袁先生的玉老虎》:「袁先生在我家仔細看遍我珍存的玉器,問我肯不肯割愛勻一件明代玉虎給他。『等過幾年我更老些再說吧!』再老些其實我也捨不得這幾十件溫潤的滄桑……」那一個精細的「勻」字,就上接荀鶴濃墨點染的春色。
中文,不是隨便寫的;一個字,關乎生死存亡。「戰後香港畸形繁榮,因為鬧共產黨,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發展……」你看張愛玲《相見歡》那一個鬧瘟疫、鬧災凶的「鬧」字;一鬧,就露了熱餡,交了真心。一個字能點題,就不必搥胸頓足:「寧願做豬,來生也不做中國人。」畢竟是晦氣話,也消極;積極的張大姐,今生就不做中國人,連咽氣,也咽在美帝國。
錢鍾書《七綴集》《詩可以怨》一文開頭講了個笑話,某天,一個窮鄉土包子路上遇雨,湊巧手邊有一根棒和一方布,人急智生,把棒撐了布,遮住頭頂,居然到家沒變湯鴨子。自喜之餘,也覺得貢獻了人類,風聞城裡有「發明品專利局」,就興沖沖拿了棍連布進城去獻寶。職員聽明來意,大笑著拿出一把雨傘來。這是錢先生一九八零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的講稿,劈頭自貶孤陋寡聞,再入正題大演學問。他攜帶的土包要是去鬻文,一定十分寒磣,字字賤讓,就不如賣破瓶碎罐的,始終沒見過「不必死撐」的雅勻。
石頭店樓下砵蘭街有舊貨攤,破銅廢鐵堆裡,某天多了一摞書,見有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一九四九年新華書店出版,書頁黃而脆,穢跡雜陳,百垢俱備,好在隔壁就是容唯袖大夫的診所,索了口罩手套戴了,回頭問:「能不能勻一冊給我?」攤販一瞪鼠眼,木然道:「我賣垃圾,你要,就擺低三十蚊!」竹門遇木門,「中國就是雅」,無奈沒延伸到特區坑渠邊。「有一個舊日的秀才親自對我說:孔子說的話只有兩句他能作到,那就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其餘的他都作不到,而且從來也沒有準備去作。」一九三九年,劉主席還可以在延安馬列學院這樣訓誨人;後來,當然是精和細,包括勻和膾這些好古董,都沒有了。
搜藏文玩,說到底,其實是玩文,沒那幾十年一邊淘寶,一邊當棒槌的歷練,文,還真不肯出來,遑論雅。二十多年前的琉璃廠還沒「翻新」,我去買過幾方平頭鳳血,有真有假,「你漫看,喜歡就勻給你。」老話,該聽過了,當時不明白;又或者,門外障眼是粉牆黛瓦,從羅湖橋那邊趕過去當大頭的人,總難看見懸在暗夜裡,那千年前就點起的天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