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鬯先生替香港三聯書店編選的兩冊《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取材的期限是1901至2000年。1901至1906這五年間,香港還沒有文藝期刊。1907年,有林紫虬主編的《新小說叢》面世,但刊登的作品多是翻譯。劉以鬯把黃天石的八千字小說〈碎蕊〉(1921)作為選集的首篇。百年前的香港文學作品,並非唾手可得,要不是劉先生編了這選集,我也不會讀到〈碎蕊〉。
黃天石筆名傑克,生於1898年,作品在四五十年代的香港頗受歡迎,長篇小說《名女人別傳》曾改編為電影。他跟同期的平可和俊人同屬香港通俗小說的代表作家。既然《百年精華》的序幕由〈碎蕊〉揭開,我們不妨以「懷舊」心情看看百年前香港的痴男怨女怎麼過活。小說是這麼開頭的:
似這般木落秋殘的天氣 即使沒有風雨 也儘夠人消魂了 老天卻還竭力擺佈一箇愁世界 把羅衣般的薄雲釀成灰褐色 風過處挾着一絲兩絲的冷雨 打着殘荷 荷葉枯了 再沒有力量擎起淚珠兒只是俯着亂顫
這段文字,今天看來相當陌生,不單因為標點符號如出天花。(引文每個字的右邊都有小圈圈。不知有何作用。句中沒有附圈圈的,表示頓號。在引文中我以空白代表。)也不因語言文白參半。現代hard-boiled都市人最難消受的是這種泫然欲泣的「傷感」調調。「痴男」是青年畫家,取名白孤雲,除身邊又聾又瞶的母親外,別無親故。
孤雲的近作是「慘碧」,為一女子以百金購去。不久接買主凌靈珠來信,道盡仰慕之情,希望他以通信方式授丹青。過了兩個月,二人相約見面,但見這個學生「艷絕塵寰」。多次見面後,發覺小姐「生性多愁,時常無端流淚」。
長話短說。二人相戀沒多久,情海突起波濤:小姐的母親硬把女兒許配給城中富人。靈珠跑來報訊時,「哭得像雨後的秋棠一般淒艷欲絕」。畫家手無寸鐵,一貧如洗,又因老母無依,不敢輕生,除了勸說「但願從今以後妹妹淡忘我罷」外,一籌莫展。小姐「素面靠在孤雲肩上,一對蔚藍色的媚眼痴痴的注(視)着孤雲表示伊感激的誠意」。
靈珠嫁了「龜形鼠目」富家子,卻時刻未忘心上人。十年過去,孤雲譽滿江南,成為知名畫家。這時靈珠的癆病已到末期,差人送上「絕命書」。畫家及時趕到醫院,相擁接了最後一吻後,佳人即香消玉殞。
〈碎蕊〉的語言和內容盡見鴛鴦蝴蝶本色。在此之前,紅顏薄命,公子無緣這套公式已由其他「艷情」作家如徐枕亞(《玉梨魂》,1912)和蘇曼珠(《碎簪記》,1916)以文言體演繹出來。黃天石的〈碎蕊〉拾其餘緒,但文字功力顯見不足。文白參半的混體,看來非驢非馬。〈碎蕊〉讀後,想到魯迅。他的〈阿Q正傳〉(1921)是跟這篇鴛鴦蝴蝶同年刊出的。
「薄命憐卿早嫁」,中缺一字,無法記憶。下句應是「傷心?我未成名」什麼的。語出何處,亦無可考。讀鴛鴦蝴蝶作品,總忙着自傷自憐,那有工夫做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