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老太太,活到九十多歲,臨走前的那一年,每天都在找一隻錶;別人拿給她,她又說錶壞了,要送去修,家人都嘀咕着︰老人痴呆了,吵吵嚷嚷的,神智怕是不清了……這樣的事,叫我黯然良久,想必她不是在找一隻錶,也不是真要修理那隻錶,她是在找尋那些失落的時間,人間的分分秒秒、年年歲歲,在時間的河流裏會奔向海洋,奔流後永不復回。她在找,發狂似的找,因為她比誰都清楚,沒有時間了。果然,不久就聽說她走了,找一隻錶的笑話也就沉寂了下來。
人生中有許多小小的事,總是充滿了象徵的意義,想深了,其中的意義又叫人傷感到無話可說,所謂的連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時刻,能叫一切旋律都靜止。
最近,有一個小學同學不斷的找我,她又神通廣大,世界好多角落都有帶話送訊的人,某某人在找你……是的,好多年前,就是這樣了。那時,只靠傳真,長途電話,我聽到這消息滿心歡喜,立刻直撥聯絡上了,多少童年往事湧上心頭,好珍惜這在空氣中重逢的時刻呀,好整以暇的準備暢敍別後,互相交換近況一番,誰知那一頭傳來的只是冷冷冰冰的聲音,也不歡喜、也不激動,一問三不應,我卻是一頭兒的熱,喂,喂喂,是你急着在找我呀,怎麼兜得我一頭的冷水,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已之下訕訕的收了綫。
哎哎哎,這回傳來的又是這某某人急着找你呢,同一個名字,同一個人,聯絡上又斷了綫的人,熱情換冷漠的這個人,一起唱兒歌、一起跳橡皮筋、一起說夢話的人,她真是隔幾年會找我一回,又從不對我打開心扉,又不肯告訴我別後歲月人的那個人,漸漸的,我彷彿明白到,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不是在找我,她只是在找那半個多世紀之前的青蔥歲月,她也在享受尋找的過程。也許,我這麼容易就被她找到了,她覺得很無癮吧。就像我們費盡千辛萬苦的追求以為所要的一樣東西,原來不過是這樣,真掃興呀。
所不同的是,她連我是否「不過如此」也還不知道。甚至她也不想知道,沒有交流,不超過十句話。不是常有人遇到一見如故的朋友嗎?怎麼我這麼好彩遇到一個找我又不理睬我的人?我也實在好奇分別後的日子裏,她的人生又是如何?
我也有許多話想對她說,譬如童言無忌的年頭,我也曾預言過我的人生,也曾說對了一半,你是否記得,等等、等等,只可惜沒有共鳴。更可惜的是︰是她提醒了我,怎麼就這樣,就到了風往塵香花已盡,幸虧想起有一位老人家的八十感言,先是說,倒霉,怎麼就八十了呢?接着開心的拍一拍腦袋,哇,好比中了頭獎,就這樣活到八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