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1925-)老先生〈活到老真好〉一文,傳誦一時。本來人老了,無論對個人、親人和社會都是負資產。但王老居然說,「謝天謝地,總算老了」。他是不是說反話?白居易說「人見白頭悲,我見白頭喜,多少少年人,不到白頭死」,聽來有點幸災樂禍,易生錯覺,好像大詩人把年青人看作「仇家」,看誰活得長命似的。
人老了,有什麼好處?鼎鈞先生說人老了就通「人言獸語」,生命再無什麼秘密可言。你若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女朋友對你說「我不愛你了」,恐怕你想一年也弄不清究竟來。現在呢?過來人鼎鈞先生說:「她剛要張口你已完全了解」。可惜人到了七老八十,再難有這種「解語」的機會了。
活到老究竟還有什麼好處?譬如說吧,惟老頭始能喝得出茅台與汾酒的分別,能懂得京胡與二胡的差異,能嚐得出川菜和湖南菜不同的滋味。這種本領,年青人單靠聰明才智也不一定修煉得來。因為要靠「日子有功」。
再看看老朽之年,還有什麼可以傲人。王先生說人到老年,「跳出三界,不列五行」。年輕時我們不肯向命運低頭,現在想通了,認清了自己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從此可以「不喜不懼,無雨無晴」,再不會一夜急白了鬍子、三天急瞎了眼睛。老了,「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嘆只是一種隔代的惆悵。
王老自台灣退休後移居美國,在紐約識盡眾生。據他觀察所得,不少美國seniorcitizens眼見社會福利日減,年輕人對長輩的態度越來越無狀,公民道德每況愈下,難免覺得社會辜負了他們。想不開的,更認定社會騙了他們。他們壯年時付出這麼多,回報卻若有若無,太不值得了。於是,有些老頭把心一橫,決定餘生做些「壞事」來補償一下。這些壞心眼的老人還包括我們的王鼎鈞先生。上述這種老人心態,他是讀報或聽新聞得知的。「這消息掃盡老人的面子」,他說:「那天我暗暗立下『最後一個志願』,但願能做個『不太壞的老頭兒』」。
怎樣才算「不太壞」?王老沒有說,但我在大學時的老師吳魯芹(1918-1983)老早就替他說了。吳老師花甲之年寫了〈六一述願〉,有名句:「我已經過了六十了,不能再這樣規矩下去了。」上了年紀而又賦閒,老頭的生活習慣大可唯我獨尊。不用應卯,可以起無定時。鬍子不刮、頭髮不剪、衣服盡可花俏。接到飯約,可以斗膽問貴賓名單,再決定自己要不要高攀。所謂「不規矩」、「不太壞」,不過如此。一介書生,「殺人無力求人懶」,惡向膽邊生時,亦不過如此。難道他們膽敢械劫銀行?
「活到老真好」,先得假定沒有染上終年臥床的惡疾。鼎鈞先生本來陽光普照的文章到結尾時忽然出人意表的說:「有幾個中年人談論『你願意怎樣個死法』。一位女士說,她希望在七十歲那年被爭風吃醋的男人從背後開槍打死。」先不說這想法怪得可以。可圈可點的是,正如王老所言,一個女人到了七十歲還自信有魅力使男人為她爭風吃醋,「這是何等抱負!」活到老,風采依然,真好!(附郵:上週〈這樣的東西〉一文「避席畏聞文字獄」句,語出龔自珍(1791-1841),非郁達夫。承讀者來郵指正,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