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最有名的飯店,大概是孤山路上的樓外樓了。外地遊客遊覽了西湖,總要到西泠橋畔、秋瑾墓東,緊貼着文瀾閣皇帝行宮旁邊的樓外樓,去品賞一頓佳餚,嘗嘗酸不溜嘰的西湖醋魚、更加酸不溜嘰的宋嫂魚羮、糯而不爛的東坡肉、以及爛而不糯的叫花雞。我第一次去,是30年前,印象還不錯,可能是因為初訪杭州,劉姥姥進城,見識了浸潤在歷史人文中的山靈水秀,一切都美不勝收,吃什麼都覺得「好美味」。十五年前再去,才算領教了杭州菜也有油膩的一面,從此再也不登樓外樓。我的杭州朋友也說,樓外樓是觀光旅遊樓,「戇頭」去的,我們不去。
樓外樓店名起得好,來自南宋林升的詩〈題臨安邸〉:「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吹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從生活佚樂的角度而言,這首詩曲盡了杭州作為「人間天堂」的本質,也就是吃喝玩樂,「國家事管他娘,打打麻將」(民國詩人曾今可名句)。改革開放以來,杭州修復了文革時砸爛的岳王廟,同時也「還我河山」,恢復了休閒城市的遊樂本色,一時之間,遊人如織,酒樓飯店也應運而起。樓外樓是老字號,生意紅火不用說了,城裏城外還開了「山外山」、「天外天」、「湖外湖」,都想藉着詩意的聯想,吸引顧客。可惜,端上桌來的菜肴,絲毫不能刺激味蕾的靈感,往往不符詩意的美麗聯想,逐漸門可羅雀,再來就關門大吉了。倒是樓外樓獨領風騷,屹立在西湖邊上,幾經風雨,不但不曾坍塌,還大興土木,起了鋼筋水泥高樓,招商注資,成了企業集團。雖然菜肴也跟着企業化,每一道菜吃起來,都像他們生產的真空包裝特色菜,食客卻是不斷,門口車水馬龍,生意興隆得很。想來是杭州西湖的詩意獨鍾樓外樓,一切美好的聯想都與這家飯店融合了,至於菜肴的味道嘛,反正觀光客只來一次,管他呢。
最近因為開國際學術會議,宴設樓外樓,想不去會折了主人面子,只好硬着頭皮赴宴。先上了七八種開胃小菜,其中炸花生還差強人意,配着五年陳的紹興黃酒,尚可下嚥。主菜上來了,果然又是宋嫂魚羮、西湖醋魚、東坡肉、龍井蝦仁、叫花雞之類的陳年老套。一嘗,魚羮太酸,沒有鮮味;醋魚勾芡太重,魚肉太老;東坡肉蒸的年歲不少了,已經到了蘇東坡從海南回歸的晚年,肉已發柴;蝦仁沒蝦味,也沒龍井茶味,讓我懷疑不是清炒做法,而是清煮;雞肉則爛如泥巴,倒是名副其實,是給叫花子吃的。
席中有位芝加哥大學來的洋教授,似乎頗有品味鑒別的能力,說他吃過蘇州菜,覺得杭州菜口味比蘇州菜要重。我說,不是杭州菜口味重,是這家老字號飯店的口味重,還保持宋代開封的口味,讓我們別忘了「直把杭州作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