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溪洞裏人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八溪洞裏人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韓少功在《山南水北》有兩句話出人意表:「我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連自己有時還不喜歡」。此話可否當真?八溪洞裏人可不可愛且待下回分解,不過他的文字,且用一句時髦話說,卻是相當的user-friendly。所謂user-friendly,就是無論他寫的是什麼題目,用的是什麼形式,都有引你看下去的能耐。長篇《爸爸爸》和《馬橋詞典》如是,志怪小品如《山南水北》亦如是。看書先挑看得下去的,這是我們對「閱讀的快樂」最基本的要求。
韓少功熟悉西方文學經典和後現代論述,也做過翻譯,但讓他採之不竭的其實是歷代志怪小說這個偉大的傳統。《山南水北》由不同體裁的單元組成,其中最突出的不是任何跟「言志」有關的段落如〈另一片天空〉,而是那些彷彿是從《聊齋誌異》或《夜雨秋燈錄》殘卷跳彈出來的面譜。
就拿〈村口瘋樹〉來說吧,這棵老得主幹已空心的楓樹,每逢村內誰家有喪事,就枝葉搖動,滴出水點如下雨。有人懷疑樹已成精怪,欲伐之,「老樹就突然訇訇雷吼,震得枯葉飄落地面發抖」。有自認不信邪的滿四爹,鋸了楓樹當柴燒,當晚發高燒,第二天死在醫院裏。
楓樹變成瘋樹,是故老相傳下來的荒野奇譚,但〈船老闆〉所記的特技,卻是說話人現場目睹:「如果這件事只是傳說,我撞破腦袋也不會相信。但這的確是事實,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原來船老闆有根通方術,有一天陪着知識份子韓少功到一農家吃晚飯。主婦把一隻大母雞趕得滿地飛,說想是受了什麼驚,晚上總是不回窩,怕要變野雞了。船老闆笑着向主婦要了一張廢紙,在灶角裏點火,念念有辭一番後問:「回來沒有?」野雞果然回來了,還乖乖的自己走進了塒。
韓少功回到湖南老家觀察、體驗、感受鄉村生活,采風之餘,也就自己所知幫助農村建設。上頭為了表示謝意,特派了元爹、信爹這些鄉親到他家傳話,你韓爹子孫往後要蓋屋,這村裏的地,想挖哪就挖哪!信爹看得更遠。他想到韓爹的身後事,胸有成竹的指點他說,茅坡那個背彎裏的位置最好,又當陽,又避風,高高在上的,「韓爹以後埋在那裏算了,保證子孫大發」。
農民少讀詩書,說話不花拳繡腿,細節多形象化。韓少功在鄉下耽久了,知道農民不會說某某人「懶」,他們大概會說,「他從不知道家裏的鋤頭、糞桶在哪裏,成天搬着屁股到處坐」。真形象得到家啊,屁股居然可以搬來搬去。相對起來,施蟄存在〈丁玲的「傲氣」〉一文形容戴望舒的坐姿就顯得蒼白了。話說一天戴先生因有急事要通知一位女同學,就冒失失的闖進了丁玲在上海大學的女生宿舍,「坐在一位女同學的床上」。如果這事件由農人來表述,一定會說得繪影繪聲:「他呀,就一屁股坐在一位女同學的床上」。難怪當年毛主席指令全國「臭老九」向工農兵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