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老」這個題目,應該是老人家專利。老人的心境和每天要面對的「生理現實」,不是毛頭小子想像得出來的。長者跟長者之間自有靈犀一點,我們試虛擬一個現場,從中了解實況。現在我們看到一個才二十出頭的記者在訪問一位像施蟄存(1905-2003)這樣一把年紀的老先生。小朋友問他身體如何,老先生說身體「粗健」,只是晚上總要爬起來三四次解決一些「生理問題」。小朋友聽不懂,又不好意思問,只好悶在心裏,回報館後引筆直書時別無他法,實報實銷的說施老先生身體還好,只是晚上得爬起來三四次解決「生理問題」。
「生理問題」有多種解釋,幸好跟施先生年紀相似的長者早屆耆耋耄之年,不可能誤導人家想入非非。若是上門拜訪的記者也上了一把年紀,不用老人家把話說完,就不斷點頭道:「我懂我懂!可以說感同身受。……」老頭跟老頭「相濡以沫」,這個訪問一定精彩。
華東師範大學教授施蟄存先生作古已五年,拿他作引子,因為最近讀了他〈論老年〉一文。他倒沒提到有沒有受過前列腺肥大之苦,不過因為年紀大了,在後生面前常受到「代溝」的困擾。施先生第一次退休,是在1975年,「工宣隊」送他回家,祝頌他「晚年」愉快。他聽後一時覺得恍如隔世,因為「晚年」這個詞兒只在「講到一個已故世的人的最後幾年才用到」,從來沒有在一個還是活生生的人面前使用的。如果一個人在五十歲逝世,那麼他的晚年就是四十七八歲。施老在給工宣隊「祝頌」後,還享了二十八個「天年」。
人家都說老人嘴饞。施先生說這倒是真的,但老人並不想吃從沒有吃過的東西,只貪戀舊日的滋味,如一杯鄭福齋冰鎮酸梅湯,或覺林的杏酪豆腐。老人懷舊是必然的。那些不服老、趕時髦、擠在年輕人中間跳廸斯科的「雞皮鶴髮」,在施先生看來是逆天道而行,自討苦吃。依他看不如泡一杯清茶,坐在沙發上,追憶舊日時光。懷舊是老年人的一種養份。
施先生說人到了六十也好、七十也好,反正「老」是毫無疑問的了。「中年、青年、少年人的一切思想、感情、觀念,都遺棄了我,我也遺棄了它們」。文革時期,「敬老憐貧」這套舊社會的規矩全面崩潰,據李劼一段引述,施老「當年捱批鬥時被打翻在地,鎮定自若地站起來,整理衣衫,拾起被打飛的帽子,撣去塵土,戴在頭上,重新站直了繼續聽憑折騰。」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在美國讀書,班上一位剪了平頭的同學,上課時總結了一條領帶。大熱天,老師也只穿短袖襯衣上課,不結領帶。那位平頭同學卻沒有例外。他的領帶,有時看起來只像一條草繩,但總不離不棄的掛在衣領上。有一次跟坐我旁邊的同學聊天,忍不住向他請教「平頭」的異行因由,才知「平頭」來自密西西比州,與福克納是同鄉。有些DeepSouth的人還活在《飄》的世界,重禮儀、守古法,男人在街頭武鬥可以,但不能「儀容不整」,即是說,結一條領帶。施先生讀洋書出身,守gentleman規矩,所以捱鬥時也不失紳士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