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王昇被放逐,台灣的政治環境急轉直下。要是我早點知道1985年警總辦陳案時盯上我,次年還敢回中央研究院客座嗎?既然回來了,整個局勢彷彿沸騰的火鍋,身處其中,不能無感。碰到台大學生報有文章未送審,被勒令停刊一年,我借《自立晚報》一角,略述明尼蘇達大學學生報控告校方箝制新聞自由,大學當局輸掉官司同意賠美金一百萬給校報,成立「新聞自由基金會」。
翌日,我剛踏進辦公室,就接到軍方《青年日報》記者來的電話。他說雖然素昧平生,他卻認識我:「李老師,我們的報紙在罵你,你不要看,看了會生氣,我們自己都不看。」說完掛掉電話。我至今仍感念這位不知名的善心人。到底罵我什麼?原來不止《青年日報》,還有《台灣日報》,兩報都在罵我煽動學潮。約摸半小時後,張忠棟教授出現,安慰我:「他們在罵你,別在乎,我們都挨過罵。」我知道台灣有希望了。
咦,《青年日報》不是上周才電邀我去圍剿楊國樞教授嗎?楊教授在《自立晚報》批評「幫閒文人」,惹得軍方發動圍剿機器。我當然不會去湊熱鬧,更不會去「幫閒」。恰好張繼高要我為《民生報》言論版撰稿,我寫了《帽子店的生意愈來愈難做》試探水溫,好像沒有事。這時「以軍干民」的總政戰部頭子已換成許歷農,李登輝當政時他是「非主流派」,政黨輪替以後他似乎熱衷於跑北京。
1987年宣佈解除戒嚴。記得年輕時上採訪寫作課,老師問假如國軍明天收復福建,導言怎麼寫?我們琢磨半天,他亮出標準答案:「天亮了!」我對解嚴的感覺正是:「天亮了!」
1992年再回中研院客座,我訪問過黨外雜誌各派主編,還有新聞局、文工會一些「白手套」。我致電警總這個「黑手套」,謂我對警總的印象都來自黨外,希望直接聽到他們口中的話。警總即將裁撤,正努力湮沒檔案證據。接電話那頭的人約我在福華飯店大廳見面,塞給我一包警總歷年來查禁書刊的統計,然後一溜煙失蹤。我抱住資料到影印店,徹夜難眠。這些年我在太平洋兩岸遷徙,資料還躺在美國朋友的車庫裏。
(白色恐怖,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