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璞把徐訏生前散見於香港和台灣刊物二十三篇文章輯成《念人憶事:徐訏佚文選》。她在序文說,徐訏一生不善逢迎,不會把假話說得像真話,有話直說,「管他老左老右」。看他月旦人物,所得印象因此往往與別不同。其實這是理所當然,因為觀點各有不同。
胡適在徐訏眼中,「明澈清朗,光耀文化界」。戰後他在紐約北大同學餐會中看到胡適,一位同學問胡適有沒有看過林語堂的一本新書。胡適說略一翻過,「發覺裏面多是英國人早就說過的話,林語堂不過是拾英國人的牙慧……」。
席散後一位同學跟徐訏聊起來,說:「胡先生這種地方就不夠風度,沒有幽默」。徐訏說這句話給他的印象很深。不管這句話算不算得上「微詞」,也應無損適之先生清譽。徐訏自己也承認,胡適為人大處出入,都見有過人的風骨。我們讀了徐訏這篇側寫,不會改變對胡適既有的印象。
但〈舒舍予先生〉一文可以徹底改變我們對老舍的印象。這位《駱駝祥子》的作者,既驕矜自負,亦言而無信。談到魯迅,「他認為只有雜感可稱首屈一指。小說則『氣派太小』。」這是個人見解,值得尊重,但一朝得意,對舊日朋友換了一張嘴臉,就於德有損了。在上海編《論語》的陶亢德原是老舍舊識。抗日戰爭爆發後,老舍到了後方,去信叫陶亢德到重慶主持出版事宜。珍珠港事變,徐訏到了重慶,受陶亢德之託向老舍重提舊事。
徐訏在重慶見到老舍時,發覺他跟在上海往還時「判若兩人」。對方大概以為徐訏此行有求於他,擺出愛理不理的樣子,「有時還逗着旁邊的一隻小貓」。徐訏說明來意後,老舍說「沒有什麼辦法」,他忘了邀請陶亢德到內地來是他的主意。依徐訏的猜想,老舍這時已是全國抗敵文藝協會的理事或會長,或者已正式的加入左聯了。「文革」時老舍不堪紅衞兵批鬥自沉而死。
經徐訏點評過的近代知名人物,沒有幾個保得住金剛不壞身。他第一次看到應該還不到三十歲的陸小曼,的確「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出的美麗之處」。多年後,徐訏再看到陸小曼時,她坐在煙床沿上,「滿面煙容,牙齒都已經掉了,沒有裝上假牙」。
徐訏為什麼這麼繪影繪聲?因為文史家劉心皇有文提到陸小曼的美艷。看來這位《風蕭蕭》作者真喜歡給人抬槓。你說胡適是「完人」?我偏要給你看他「不夠風度」的一面。徐訏「清心直說」的言論引起軒然大波的一次應是那篇悼念唐君毅的文章。你要重振新亞精神?那麼畢業生中的飽學之士就應辭去優差,重新在農圃道創立新的新亞學院。難怪文章一見報,就受到新亞校友的「圍攻」。
王璞說徐訏一直堅持己見,「被人一次次地罵,不思悔改」,因此變得左右不逢源,生前寂寞,身後蕭條。俗語說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徐訏被人「罵」,是意料中事,對他來說亦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