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劉翔倒下了,中國奧運後怎樣再走進世界? - 陶傑

星期天休息:劉翔倒下了,中國奧運後怎樣再走進世界? - 陶傑

北京奧運今天落幕,中國即將步入「後奧運時代」,全球矚目,奧運會不會為中國帶來更大的開放,還是大國形象樹立之後,認為「天下歸心」的目的已達,確信不必民主,沒有自由,也可以向外推介「中國成功模式」。
北京奧運像一顆原子彈,財力和民氣所聚,釋放了巨大能量。北京的奧運建設:建築風格新穎的場館、電子科技的體育設施、效率精良的行政管理、防恐軍事工程的嚴謹細微,令運動員賓至如歸,做到了第一流的東道主,也令舉世矚目,中國舉辦奧運,得分遠遠高於開幕禮「偽唱風波」之類的技術細節,今夜的閉幕禮,如無意外,當會令世人回味難忘。
劉翔臨場退跑,對中國的民粹激情澆一盆冷水,是一件好事。中共立國六十年,毛澤東時代反對「個人英雄主義」,推崇「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強調「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到鄧小平時代,雖然鼓吹個人的財富奮鬥,但仍然信奉「國家至上」,運動員毫無自我,「人」的價值還沒有真正解放。
劉翔先生臨陣退跑,不論「腳傷」是真是假,是「人」對「國家機器」微弱的反抗,發表自白書,強調國家機器加諸個人的壓力,流露了中國社會的列寧和史達林主義的專制本質。諷刺的是:中國政府的領導人似乎相對諒解,反而民間對劉翔的辱罵攻擊,顯示獨裁時代對人的尊嚴之踐踏,已經潛移默化,由政權擴散到民間。這種畸形的仇恨情緒,必須倒過來由國家機器加以疏導。劉翔退跑,應該在中國掀起一場「人」的價值的辯論──三十年前,中國作家白樺的小說《苦戀》,主角最後累死在雪地上,身體構成一個「人」字──「你愛祖國,但祖國愛你嗎?」以劉翔的個案,他劉翔愛祖國,只希望偶爾挫敗了一次,「祖國」不要對他翻臉,繼續愛他,而且這種愛,不是「祖國」出於一己面子榮耀的功利壓力,而是對人的尊嚴起碼的尊重。

歐洲脫離黑暗時代,從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以達文西《蒙娜麗莎》為象徵的文藝復興,最後荷蘭畫家倫勃朗開創自畫像的潮流,繪畫由教會壟斷的聖經題材,回歸到人間。蒙娜麗莎的微笑、倫勃朗自畫肖像的憂鬱,隔了四五百年,今日看來,仍然扣人心弦,因為教堂、上帝、耶穌的聖靈題材讓路了,色彩解放了,真正的生命浮現了,畫家和詩人,不必再按教會的意旨,事事必須歌頌神了,因為人從神權的陰影中走出來了。這一課,中國從來沒有補上過,因為十九世紀的帝國主義侵略,優先激發的是民族集體主義,毛澤東錯誤引入的列寧和史達林思想,加上帝皇的絕權,把「人」的意識和價值徹底粉碎。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解放了戴上社會主義枷鎖的市場,沒有打破加在「人」身的銬鐐。劉翔雖然做名牌的代言人,家財億萬,他很富有,但他其實是供民族主義情緒的燃油推動的國家機器驅策的一個奴隸。劉翔的痛苦,其實是今日全體中國人的痛苦,雖然他們其中許多麻木根本渾然不覺。
然後是假偽成風。國際奧委會要調查中國體操金牌選手何可欣等人的真實年齡。官方即使出示其出生證明書和護照,但由於選手的官方檔案早已移除,在中國的「百度」網絡,可稽的年齡是十四歲。此事必定會繼續發酵,如查明造假「屬實」,則恐怕中國歷來最多金牌爭回的面子會蕩然無存。在一個缺乏起碼人際誠信的大國,不但劉翔的公開信乞求民間「請相信我」,而不是「請原諒我」,更可怕的是當一個十三億人口的國家向世界說「請相信我」的時候,世界還是不相信。

一具國家機器,如果靠民族主義的仇恨為燃料推動,一座國家城堡,其萬里長城的磚石,又是用謊言的混凝土來堆凝成,這樣的國家民族,在世界上會受到多大的尊重?幕後代唱、謊報年齡,對今日一般中國人來說,早已「不是甚麼大問題」,因為中國人認為求生存、謀利益,比「求真」更加重要。一九七八年鄧小平剛復出,針對「文革」四人幫宣揚的謊言欺詐,曾經提出:「做老實人、辦老實事、說老實話」,這些在西方的民間都是為人修養的ABC,但「老實」兩字在中國是毒藥,做老實人,必受排擠欺侮;辦老實事,必遭嫉妒打擊;說老實話,包括提出皇帝身上沒有穿衣服,必遭投獄迫害。國際奧委的詢查是對中國的「挑剔」,美國的上訴,則又是「眼紅」。中國人的心理殘障,比所謂「東亞病夫」的國恥感更積澱深厚,又豈是一場三星期的奧運會所能洗滌於一朝?
世上無人能否認中國體育金牌的成就,但仍有許多人質疑中國的誠信。全世界都讚嘆鳥巢和水立方的輝煌建築,但一場奧運,世界也看到了中國人的心靈廢墟。在黎明和黑夜的邊境,全世界善良正直的人,多麼希望劉翔能帶傷上路,為中國繼續跨欄,沒有包袱,沒有銬鐐,身輕如燕,翱翔如煙,奔向一個晴朗的明天,但他畢竟倒了下去。他的哀號,將在歷史的長廊中飄盪,在人類謀求心靈解放的血淚長卷上,一縷幽長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