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對任何讀者而言,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正常水平」;但我自己有把簡單的尺子,那就是看不看得懂人家在講什麼。
二十多年前看台灣的《當代》雜誌,裏頭有一半的東西是我不知道的。那種感覺很難受,為什麼那些人老是說什麼「眾所週知,解構主義的初次登場正好是在結構主義的高潮時期」,「有名的韋伯論題到底能不能適用於東亞的情況呢?」……;似乎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曉得解構主義與韋伯論題是什麼。類似的智性屈辱,我後來還一再地在其它報刊上領會得到。除了我,每個《信報》的讀者好像都能理解高斯怎樣分析公司的出現;除了我,每個《百姓》的讀者都對遵義會議瞭如指掌;除了我,每個《讀書》的讀者都曉得陳垣的史學成就;除了我,每個《紐約書評》的讀者都爛熟《在路上》的一字一句;除了我,每個《電影雙周刊》的讀者都看遍了高達的電影;除了我,每個《時代》雜誌的讀者都能理解上世紀七十年代石油危機的來龍去脈;除了我,每個《新科學人》的讀者都懂什麼叫做統一場;除了我,每個《南方周末》的讀者都對中國的戶籍制度了然於胸……。
據說這都是些很有影響力的刊物,也都不算是特別艱深的專業期刊;那麼我為什麼會不知道那些好像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呢?最令我介懷的,不是那些文章那些報道的主題有多深奧(恰恰相反,它們一般都寫得很淺顯),而是它們的作者總是很輕鬆地東引一句話西摘一個名字,然後也不多加說明,彷彿這是圈裏人全都明白的常識。我努力閱讀,原動力就是想獲得這份常識而已。假如連這點常識都沒有,我怎麼能站在媒體的平台上和人家平起平坐呢?
有人說《衞報》和《紐約時報》裏有國際級的大評論家,勸我不要痴心妄想能夠企及他們的成就;何況這裏是香港,不需要那種程度。坦白講,我從來沒敢奢望什麼「國際級」的成就,大師級的評論家如雷蒙.艾宏(RaymondAron)和蘇珊.桑塔(SusanSontag),靠的絕不只是學歷,還要有非凡的洞見與才氣。不過,我依然以為,那最根本的基礎學問還是要有的。我們這種平凡的評論人和他們的分別就像庸廚與廚神的差異,高下全在它處,大家用的材料卻是差不多的。
於是我就這樣子透過每日翻閱的報刊來激勵自己,試圖令自己不要在隊伍中落後得太遠。說這番話,絲毫沒有要刻意顯得很有志氣的樣子,更絕對不是炫學。我是很真心的想要成為一個正常的讀者,再準確點說,是想做個正常的媒體人,正常的評論人。我不一定寫得出好東西,做得出好節目,但起碼我算是盡到了責任。
我知道,有一類作者是不大讀書的,他們甚至不介意讓人知道。對他們來講,敢愛敢恨,說自己這回要稱讚誰或者要罵誰,就已經是足夠好的評論了。對他們來講,飯局甚至比讀書還重要,吃飯收風完全可以取代閱讀,反正兩者都是一種消化過程。我也曾經很不齒這種態度,可是現在我懂了,大家只是方法不同;實在沒有理由拿一套「正常」標準去強迫人人當自己心目中的讀者。
那麼,經過這許多年,我現在算不算是一個正常的讀者呢?這麼說吧,我開始能夠體會浮士德的悲劇,也開始明白知識、禁果與傲慢的關連了,你愈是以為自己謙卑低下,就愈容易犯上驕傲的罪,愈容易陷入文字障所導致的我慢。(節自《讀者──梁文道書話集二》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