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致李霽野書有云:「我是不寫自傳也不熱心於別人給我作傳的,因為一生太平凡,倘使這樣的也可做傳,那麼,中國一下子可以有四萬萬部傳記,……。」(1936年五月八日。)
1927年,魯迅四十七歲,所有重要的著作已先後出版,日文、英文的翻譯亦相繼出現。九月二十五日他去信臺靜農,請他轉達劉半農,「感謝他的好意,為我、為中國。但我很抱歉,我不願意如此。諾貝爾獎金,梁啓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
魯迅於1936年十月十九日逝世,生前沒有預立遺囑,但在同年九月五日定稿的文章〈死〉中交代了幾項心事,吩咐自己死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損着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狂人日記〉作者的一生,當然極不平凡。他在上海出殯那天,自動送葬的共有七八千人,靈柩上覆着一面大旗,上面是沈鈞儒寫的三個大字:「民族魂」。魯迅死後,有關他的生平記載層出不窮。因為他生前沒有留下「五十自述」這類文字,為他立傳的作者只能依靠他的書信、日記、著作、演講辭和發言紀錄去重組他的生平。或者如《魯迅自述》的作者郜元寶所言,認為魯迅的文學作品就是他的「自傳」。
為魯迅造像,還可用魔幻手法。香港三聯書店最近出版了朱正寫的《魯迅傳》,有劉再復寫的長序,文中說到神化魯迅的工程曾由「國家機器推動過」。話說當年魯迅在上海的家居容不下日見臃積的書籍,於是另租了一個房間安置。1933年三月二十七日日記有此一條:「下午移書籍至狄思威路。」「文革」時期上海市委寫作組的石一歌就憑這十個字用全知觀點寫成了〈秘密讀書室〉一文,說「白色恐怖」越來越恐怖,魯迅在家裏閱讀和存放馬克思主義的著作越來越不便,只好另闢書室:「多少個漆黑的夜晚,魯迅來到這裏,用紙張罩着電燈,聚精會神地讀着讀着。……街上囚車飛馳,窗外寒風呼嘯,然而,馬克思主義的光輝驅散了陣陣寒氣,溫暖着他的全身。」
理論上講,任何有關魯迅生平的事跡,都可入傳,這包括別人對他的評議和「八卦新聞」。當然,資料最後的取捨由為他立傳的作者決定。周氏一生「橫眉冷語」慣了,仇家不少,難怪有人罵他為「文妖」。最近讀羅孚舊文〈葉靈鳳和魯迅的罵戰〉,才知當年在這位前《星島日報》資深編輯的眼中,魯迅是個「陰陽臉的老人,掛着他以往的戰績,躲在酒缸的後面。」時維1928年,魯迅才四十八歲。葉靈鳳還寫了〈窮愁的自傳〉這篇小說,但見主角魏日青每日「照着老例,起身後我便將十二枚銅元從舊貨攤買來的一冊《吶喊》撕下三頁到露台上去大便。」
Boomerang,或回力鏢,是澳洲土著狩獵時的武器,擲出去後會彈回來,一不小心就會傷到自己。葉靈鳳「罵」魯迅,用的是回力鏢。其實魯迅的行業又不用色相示人,長了「陰陽臉」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文字了得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