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何必生此世 - 畢明(廣告腦作總監/影評人)

無情何必生此世 - 畢明(廣告腦作總監/影評人)

意難平的人到底多。
因為上星期〈五毫子與打瀉嘢〉一文,竟收到如此多讀者的電郵回應,不少說自己正是置身過別後再遇舊情人那驚心動魄如慌亂中打翻東西的面青滴汗。
是意難平,才會狼狽難當吧。世鈞與曼楨、Philip與Mildred,還有振保和嬌蕊也會心照通明。
張愛玲的《半生緣》,世鈞與曼楨久別重逢恍如隔世,世鈞因為「光線奇暗,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裏的血潮澎湃,彷彿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那「轟的一聲」那「血潮澎湃」那「激動」,鐵證如山自己知自己事,而曼楨「嘴唇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兩個人都打翻了所有杯碟碗筷刀叉匙羮一地都係,大概能打瀉的,都打瀉了。半生的緣份,重逢如劫後餘生,曼楨是百年之身,只能和已為人夫人父的世鈞執手相看淚眼。

W.SomersetMaugham的《OfHumanBondage》,Philip每遇Mildred都出事,偏偏他又一而再寃孽地碰上如前世債主般的Mildred:第一次久別重逢,他膝蓋震抖心又狂跳(Hiskneeswereshaking......heartbounded),但Philip的悲哀在於Mildred對他的感覺應該像掉了五毫,不,像一毫子一樣,非常傾斜的關係;第二次,被Mildred甩掉一別多時再在街上遇見,Philip心跳彷彿頓停,又被恐懼騎劫,雙腳乏力站也不穩,腦裏的句子則互相衝撞,Mildred不會有同樣的失態;第三次,Philip在TrafalgarSquare見到疑似Mildred物體,"hisheartgaveasortoftwistinhisbody"又兵荒馬亂,死未!及至發現認錯人,他即時舒一口氣……同時非常失望,這個當他是一毫子傻仔的前度,他知道唯有死,才能將他鬆綁。
《紅玫瑰白玫瑰》的佟振保與王嬌蕊最慘,又是張愛玲。二人在公車上碰見,各自有家庭子女了,閒話「怎麼樣─你好麼─我很好」,嬌蕊說話要每隔兩字頓一頓,振保見表面快樂的嬌蕊心裏是「難堪的妒忌」。最慘是重逢之於嬌蕊確叫她慌得打瀉了兩杯水,但是振保卻明明打瀉了滿身滿地幾圍枱像案發現場而不自知,還以為自己掉了五毫子,要在公車的鏡子,赫然看見自己的臉出現「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眼淚滔滔流下來」,他才知自己怎樣愛過,「他還以為在這一類的會晤裏,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
前度是很久之前喝過的酒,慢性潛伏,給你遲來的興奮,和宿醉。以為酒醒了,到彼此重逢,酒氣由零至一百兩秒極速復發,力發可以千鈞。
前度與現任的分別是歲月的發酵與沉澱,是經過陳年才有的複雜層次,是回憶釀造出的回味。
想和前度做回朋友,不是意難平,是到底留過痕,何必變陌生人?但這關乎到兩個人至四個人不等,你自己、對方and/or大家的現任,都要尊重。
其實,我們又不是小說中的主角,沒責任哀怨纏綿,對於舊情人,與其在生活的隙縫中思念,何不承認「無情何必生此世」,再豁達放懷一點,然後送豐富過我們生命的「前度」們,一首Toalltheboys/girlsIlovedbefore,有情無怨。
(五毫子與打瀉嘢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