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讀者 -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正常讀者 -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英國評論雜誌《Prospect》在2008年初的時候做過一個特輯,找來一批人評選去年最被高估和最被低估的事物,其中當然包括了書。一位記者選了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CharlesTaylor)的《世俗年代》(ASecularAge),他認為一般媒體都忽視了這本書的價值。查爾斯.泰勒是最重要的在世哲學家之一,而這部厚達九百頁的煌煌鉅著則被譽為他一生中的最高成就。或許大眾媒體忽視了它,但學術圈可沒走漏眼,此書一出,不只得到許多專業期刊的評論讚揚,還拿下了一座人文學界的大獎。
有意思的地方不是為甚麼主流媒體忽視了這本份量奇重的大書,而是那位記者,一個本身就是替《金融時報》、《衞報》和《TimeOut》等主流媒體供稿的傳媒人,為甚麼會看上這麼難啃的學術專著?
《經濟學人》、《新聞週刊》和《時代》雜誌在香港擁有不少訂戶,它們的長期讀者應該知道這些英語主流刊物的記者和作者皆非泛泛之輩,平日一篇報道固然看得出功底,偶而出一本專題書也是文字可讀,內容紮實,明顯下過一番工夫。難怪市面上許多暢銷的「非虛構」(non-fiction)書籍都是記者手筆。無論是談全球暖化,還是印度的崛起,它們都跟得上學界的最新成果,同時還照顧到了一般讀者的程度。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但在看過這麼多的示範之後,我起碼學懂了一件事;原來這就是正常的水平,原來國際水平的傳媒人是這樣子的。
最近兩年常在大陸活動,其中一件最叫我尷尬的事就是老有人稱我為「學者」。所以當我看到有人在博客上留言給我,說「你算哪門子學者,你只不過是個『偽學者』,是個傳媒人罷了」,我就大大鬆了一口氣。對極了,我連碩士都沒讀完,又怎能僭用「學者」之名?我只不過是個傳媒人,在報刊發稿,在電視台做節目,如此而已。
和那位喜歡查爾斯.泰勒的記者一樣,我也會花時間和精力去研讀學術論著;但我絕對寫不出那種書,甚至也不夠格去為它們寫一篇專業的書評,因為我是一個傳媒人。做一個以評論為主業的傳媒人,在大眾媒體上發表意見,應該要知道自己在說甚麼,知道自己正在談的話題。不用太深入,但至少要讀過一些有關的書以及學術研究;假如連我們都不看這些東西,那麼學者們的苦心又有何意義呢?我不專業,不能在所有課題上投下長年的心血;我只能泛泛而讀,甚麼東西都得摸一摸。然而,這是個基本責任,如果我根本沒讀過任何討論民主化問題的材料和書籍,我又怎麼能去評論香港的民主進程?讀者又憑甚麼要看我的文章?
讀書首先是我的嗜好,然後是我工作的一部份,它讓我知道一點社會的脈動,瞭解身邊的人和事,使我在面對鏡頭和稿紙的時候覺得比較踏實。既然是工作,自當全力以赴,所以我每天都花不少時間看書看雜誌。這麼多年下來,竟然被一些朋友誤會為「讀書專家」,別人找我去辦講座談心得也就罷了,自己竟然也當仁不讓地弄起了讀書節目與讀書雜誌,好像還真是回事。可是我打從心底知道,我只不過想努力做好一個達到正常水平的讀者罷了。
(《讀者──梁文道書話集二》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