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紀念中國文人的一個失傳行業 - 陶傑

星期天休息:紀念中國文人的一個失傳行業 - 陶傑

中國四川地震,湧現一批當代「地震文學」,其中尤以山東省「作協副主席」填詞《江城子》,有「十三億人共一哭,縱做鬼,也幸福」的奇句,引起大陸輿論譁然,紛紛質難中國的文人,靈魂墮落成何等田地。
「幸福」一詞,在這位中國文人的筆下,有了全新的定義,就像英國小說家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極權社會規定的「新語言」(Newspeak)一樣,在四川大地震之中,依照當前「多宣傳光明面」的國家政策,全球華文傳媒,是不是應該「統一」到這首地震新詞的「口徑」上:不要再說「地震死難者近八萬人」,而應該改說:「地震把近八萬人給『幸福』掉了」。
中國文人在帝王政治權力的磁場之下,不但容易失語,還會誑語,文人不可以「從政」,這是另一個理由,中國六十年代的文豪郭沫若,是國家級的祭酒,平時也只限於替毛澤東本人拍馬屁,毛澤東坐飛機,郭沫若說「窗外一個太陽,窗裏一個太陽」;毛澤東出版選集,郭沫若作詞,誇讚「有雄文四卷,為民立極」,但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毛澤東和四人幫有御旨:「不管東震西震,不可以冲淡批鄧」,郭沫若畢竟沒有配合,讚美唐山大地震給「幸福」掉的二十五萬人,是「毛主席」下一回合準備鬥爭閻羅王的先鋒部隊,今日中國文人的「成就」,確實超越前人。
中國文人在權力面前除了意淫報國,還擅長攀權犯賤,這也是一種中國DNA。然而賤到甚麼程度,則視乎中國文化的處境。文人不一定要淪為「文奴」的,在文化豐盛的太平時世,文人可以成為「文僕」,有一個典雅的名詞,叫做「清客」。
中國的清客,和公司的秘書一樣,工作職責(Jobnature)有時很曖昧。舊時中國家庭宏大,妻妾成群,父權社會,要把長子嫡孫教導好,準備繼承權力,乃有清客盈門:為老太君祝壽,替老爺升官辦賀宴、姨太太清堂會會少奶奶打麻將,都少不了清客的一份,時至民國的公館,清客的派場,除了主僕賓客,滿屋裏黑壓壓的人,還有一夥清客。
清客做甚麼?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是經典的一幕。這一回講賈家出了一個王妃元春,回娘家省親,為了謝恩,賈府專門蓋了一座園林以誌其慶。工程完成了,園林本該由王妃親自題字,但貴為王妃的父親賈政,思慮甚深,他想先打一重底子,再請元春來品題,清客在這裏,就派上了用場:

「眾清客在旁笑答道:『如今我們有個愚見:各處匾額對聯,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燈匾懸了,待貴妃遊幸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
眾清客揣摸賈政的心意,恰到好處,文人的職責,是說出主人心中想說而又不便說出的話。這一回的主角是寶玉,賈政嘴巴上請一眾清客來題字,其實還有一重心思,是想試一試兒子的才華。清客是用來考一考兒子的,作者曹雪芹在此點明了清客的政治任務:「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如何,只將些俗套來應付。」
這就是文人「擦鞋」藝術的精湛之處:眾清客不必商議,一早就有了默契,把自己的水準踩降三級,拋磚引玉,抬舉寶玉的不凡,品題風景,胡亂想出一些,目的是要令賈氏父子歡顏大悅。
紅樓夢筆墨之間,人情透澈,世局縱橫:為甚麼這夥清客,跟着一起遊園?為甚麼是「一眾」,其中就沒有一兩個特立獨行,成為賈政的智囊顧問?其中有中國政治的大學問。
清客就是文僕,幫閑湊趣,錦上添花,逗主人一個開心不夠,還要一起酬酢贈興,元宵中秋,壽宴醮禮,如果沒有一眾清客,何等枯燥無味。豢養清客的道理在於此。
紅樓夢的榮寧二府,榮國府比寧國府得勢。榮國府的精神領袖是賈母,但女人畢竟是外姓人,實權在兩個兒子手裏,次子賈政更爬過了長子賈赦的頭,成為榮國府真正的統治者,因為他的太太王夫人,也出身達官貴門──對,一張門當戶對的姻親表。在舊中國的官場,就等於今天商場上的哈佛MBA證書。誰的權力大,誰的清客多,圍着賈政的清客,肯定比在賈赦身邊有出息。
清客只講好話,絕不討厭;不必具有清晰的面孔和獨立的人格,因為他們從來都自甘為配角。紅樓夢裏有名有姓的清客,是賈寶玉身邊的人,一個叫詹光,一個叫單聘仁,曹雪芹編這兩個名字,跟所有清客開了個諧音的玩笑。但是,清客也不是搬凳子吹喇叭的龍套──那是奴僕做的,一聲敬稱「老世翁」,暗地裏在自己腳下加了塊墊子,拉近自己與主子的差距,令兩者看似平等,而基於這虛假的平等,清客拍的馬屁就比一般不識字的奴僕的馬屁香。
此一細節差別,是中國官場臣奴之間一片消失了的灰色地帶:不一定要做賢良忠臣,也不一定要做小人奴才,如果還想保持一點點殘餘的人格,大可以做一個清客:報喜不報憂,只聽話不駁嘴,工作是陪皇帝賦詩唱酬、聽戲習琴、騎馬射箭、講笑話猜謎語,只憑一點口才和情趣,不僅穩守官位,還可以步步高升,如宋徽宗的高俅,亁隆皇帝的和珅。

依附權貴是生存之道,中國自古皆然。在戰國時代稱為「食客」,聽上去很難聽,但飯不可白吃,食客往往要出謀獻計,孟嘗君養食客三千,有幾個會雞鳴狗盜,看似品行齷齪,卻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結果救主一命,立下大功。能文的食客等同幕僚,能武的食客即為刺客,但清客比他們都高明,他不必出謀劃策,也不必捨身犯險,就能白吃白喝。
因為清客的「入職要求」一點也不低,清朝人總結出十樣要訣:「一團和氣,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聲音律,六品官銜,七言詩句,八面張羅,九流通透,十分應酬。」在紅樓夢裏,賈政的清客很會說話,又會察顏觀色,「在適當時候,做適當的事」(Dotherightthingattherighttime),賈政罵寶玉,他們趕緊打圓場;賈政要賣關子,他們故作驚奇;賈政需要喝采,他們立即鼓掌,服侍得主子妥貼舒服。
中國的知識分子,如果有選擇,是不必當文奴的,做一個清客,也會為中國文學史留下佳話。辛棄疾是愛國詩人,一樣寫過擦鞋作品,為宋朝的一位叫韓南澗的尚書(相當於政府部長)賀生日:「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亁坤事了,為先生壽。」應酬之中,有言志自高之意,一點也不肉麻。
今天,經過巨大的變遷,中國不但沒有幾個知識分子,連清客這個中國獨有的行業,也已成為陳迹。英國的阿瑟王有圓桌武士,與國王一同吃喝,為國王效忠,中國的清客,已經缺乏了圓桌武士的獨立性格,清客絕迹,文奴遍地,中國的文人也要吃飯,靠攏權力,為了吃得好一點,可以理解,但畢竟要講究一點端莊的吃相。《江城子》這個詞牌,因蘇東坡悼念亡妻而著名,今日經山東這位當代文學家一新填,從此蒙污,但中國文化中慧質蘭心的情操,早已經「革命」殆盡,今日多一個文人,向地震的「幸福萬人坑」上笑嘻嘻吐一口痰,也不算甚麼大災難,只是一個荒誕的時代,一支充滿黑色幽默的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