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父與子 - 陶傑

中國的父與子 - 陶傑

父親節,最應景的消費是看《奪寶奇兵》;戲中的印第安納鍾斯,找回了失落的兒子,在險境之中,與兒子成為一對患難的拍檔。
鍾斯教授的父親,是上一集出現過的辛康納利。在最新的這一集,爺爺逝世了,剩下鍾斯的桌上的一張肖像。
上陣不離父子兵:在中國文化裏,父子的關係,在武打的世界裏有許多:岳飛與兒子岳雲、關羽和兒子關平、郭靖與兒子郭破虜,後世的觀眾讀者,只見到沙塵滾滾,殺聲震天,通常是父子一起捨生赴義。
在文史的世界,中國父子情感的着墨很少。兩千年的中國官場,講父子之情,以李斯在咸陽腰斬,他的兒子一起處決,李斯對兒子說的一句:「牽犬東門,豈可得乎?」最為令人動容。到將死的時候,李斯才想起父子的親愛:我多麼懷念,從前跟你一起牽着獵狗,在東門外追逐狡兔的無憂歲月。李斯的話,佐證了中國文化的父子關係之不正常!父親追逐功名,終身的事業,是拼命向帝皇的權力中心靠攏。中國男子在成年之後,不但沒有了倫常的情感世界,也迷失了自己。
在權力角逐的血腥戰場上,中國的父子情,往往綑綁在政治的戰車之上,因為儒家的倫理:君臣父子,父親成為罪臣,誅滅三族的時候,兒子也要陪死,李斯玩弄權術,把兒子的性命也陪了進去。「牽犬東門,豈可得乎」,這八個字裏,一定有像朱自清《背影》一樣感人的回憶,但中國的史學家和讀書人,不喜歡情感的細節,講到東門牽犬的典故,只會譴責李斯該死,從來沒有在父子情這個骨節眼上多惋惜。
中國文化的父子關係畸形,才有朱自清《背影》這樣的篇章──讀《背影》,通篇只令人覺得巨大的壓抑:朱自清是寫出這種壓抑感的第一人。在中國歷史上,兒子是父親的附屬財產,明朝的嚴嵩和嚴世藩父子,清朝文字獄的呂留良和呂葆中父子,父親的恐懼,遺傳給兒子,恐懼來自於父親的人格,從來沒有完整過。
香港的中學生,在讀《背影》這一課,「感動」完之後,應該問一問老師:為甚麼此中的父子情如此淒苦?為甚麼兩千年來,中國父子同科的知識份子許多,像蘇洵和蘇東坡,卻只有朱自清的一篇《背影》?這就叫通識,然而,教師會教嗎?
通了這一關,再看第四集《奪寶奇兵》,就會欣賞最後一場:鍾斯的兒子,在教堂目送父母的背影,在屁股後掏出梳子來梳頭,這是一個自由、民主、寬容的國際社會的一段健康正常的父子情,這才是全片最精采的神來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