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政府聘請政治助理,香港年輕一代的學者應聘,雖然公眾指摘薪酬與年齡資歷不合比例,但政府開闢「書生從政」的機會,比殖民地政府和前董政府都更為大膽。本地的文人「知識分子」,反應卻未見友善,或落井下石,或同根相煎,據說連特區政府也大感意外。
書生可以「論政」,卻不適合「從政」,因為所謂知識分子,以浪漫的有色眼鏡看這個世界,夢想和現實往往分不清。二十世紀「書生從政」而淪為悲劇收場的人物,數不勝數,中國的汪精衞與俄國的托洛斯基,是中外兩大典型,其性格有相似,其歸宿也一樣凄慘。
文人從政的最大缺陷,是所謂「自我」。書讀得一知半解,沒有悟通世情險惡之道,往往又頭巾氣滿胸,一旦遇到挫折,由於性格柔弱,又牢騷滿腹。汪精衞與托洛斯基相同之處,不僅是處於同代,而且一個是孫中山逝世時在病榻邊起草遺囑的繼承者,一個是列寧臨終時屬意的接班人。兩人的權業都一度如日中天,兩人都有締造歷史的千載機會,但正如所謂彼得定律:「每個人都會升遷到他能力不逮的職位」,時勢變化太快,潮流掀捲太急,這兩位知識分子忽然好夢成真,發現自己與君王的寶座僅有一步之遙,心理調適困難,性格轉型無路,本來最多是屈原和諸葛亮的材料,命運卻指定他們當楚懷王或劉備。這就是文人從政悲劇的開始。
汪精衞多愁善感,一生為浪漫的情緒支配,讀得刺客列傳多了,年紀輕輕就想刺殺攝政王。參加革命,出於浪漫的狂想(Fantasy),而缺乏從政必須的謀略。汪精衞是把毛澤東拉進國民黨的介紹人,可以想像,狡詐說謊而臉不紅的毛澤東,在汪精衞面前滔滔抒發強國抱負的時候,汪精衞一定在這個後進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文人缺乏深沉的政治判斷,對人情世故也沒有江湖歷練,理論第一,理想先行,偏偏一定會遇上一個不學無術,無才缺德的流氓對手。汪精衞遇到蔣介石,托洛斯基遇上史達林,在權謀面前,要擲骰子下重注的時候,不是踟躕寡斷,就是押錯了寶,一子走錯滿局輸。
列寧彌留時,屬意托洛斯基接班,那知道在列寧的喪禮上,托洛斯基卻跑到黑海去養病。獨裁者的喪禮,是下面一干野心家爭權的戲場,托洛斯基缺席,史達林正好主持大局。
托洛斯基為甚麼缺席呢?原來是頭巾氣作祟。他熱情奔放,不喜歡官僚的開會;他熱愛文學,目空一切,喜歡鑽研生活,對俄國革命衍生的許多問題並無解決的興趣。更要命的是也太介意別人對他的觀感,他本來有上位的正當理由,但他怕引起眾議,說他有野心、出風頭,尤其因為他是猶太人,內心有自卑情緒,相反史達林一旦認定目標,就專心經營。後來,托洛斯基眼看受排擠,也馬上提出自己的「政綱」:蘇聯要急促工業化、輸出世界革命,但為時已晚,史達林把托洛斯基的一套抄過來據為己有,派殺手去墨西哥把流亡的托洛斯基殺掉。
汪精衞情感澎湃,大開大合,當他知道日本偷襲珍珠港而不事先知會自己,嚎啕大哭,以頭撞牆。兩個人都有書生的一切弱點:自負而自我中心,空想而情緒化,怎會不自尋死路?
這兩個差一線就攀上了權力寶座,次一等的,和中共早期的陳獨秀、瞿秋白、李大釗;國府後期的胡適、外交部長葉公超,不是莫名其妙做了替死鬼,就是壯志難伸,苦頭吃足。他們缺乏的是流氓氣,也就是不夠「馬其艾維里」。文人要有流氓強盜氣質的增值。才會在政治上成功,中國兩千年來,做到這一點,只有曹操和曾國藩兩人。
因為書生的DNA實在太深遠,在一個不民主、壓制自由的制度下,書生由進私塾一起就夢想愛國報國,往往到「學而優則仕」之後才發覺中國政治之污穢殘酷,其時脫身已晚,後悔太遲。哈姆雷特的名言:「進與退,是個大問題。」文人不搞政治,像徐志摩之流,尚且在甚麼陸小曼、張幼儀、林徽音幾個女人之間糾纏出洋相,何況「從政」?
台灣國民黨領袖馬英九,是現代華人社會書生民主從政的先例,也難免展示了此一遺傳基因的弱點。日本自衞隊在釣魚台海域擒捕台灣漁船船長,扣押三日,馬英九最初反應懦弱,民間罵急了,馬上說「對日不惜一戰」,這種話說得太早、說得太滿,也充滿汪精衞各走極端的風格。然而可慶幸者,是馬總統畢竟沒有親自駕一艘快艇到釣魚台,赤膊下水,像香港的保釣烈士陳毓祥先生(事隔十多年,失憶的香港下一代,恐亦記不得這個名字了)一樣,在藍天碧海中高喊口號,宣示主權,畢竟令人安慰。對於馬英九的轉型問題,還是可以再觀察,在替他揑一把冷汗之餘,抱有一點點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