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穿拖鞋的男子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愛穿拖鞋的男子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杜杜的《住家風景》再版,是劉紹銘主編的愛讀散文系列之一,白色封面,插圖簡潔,設計大方。書拿在手裡,才想起:竟有十多年沒見杜杜。九二年在紐約見過一面,與他吃了一頓墨西哥菜。其後在香港也見過,那也許是上世紀最後一次飯局,沒有話題的聚舊,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無話可說了。
杜杜的散文當然好看。鍾曉陽當年就是因杜杜,才開始在《大拇指》刊物寫文章,寫出極具風格的散文來。鍾佩服的作者不會很多,杜杜該是其中一位。劉紹銘的前言點出杜杜的作品的特色:「《住家風景》所收的方塊文章,文字溫潤如玉,讀來不覺繁瑣。」又說:「因為素有從砂粒觀宇宙的習慣,杜杜善於自得其樂。細小而意外的發現,往往夠他樂半天」。杜杜這樣寫:「街上的一塊碎玻璃,在太陽下閃閃生光,我也可以停下來細看。有時候睡醒,因一些巧合的反射作用,發現枕頭上有一道小巧的彩虹,那種喜悅是難以形容。」
第一次在文化活動中見杜杜,他那時已結了婚,很自由似的。生活習慣不變,愛獨自一人上街,穿着日式拖鞋在街上隨意走動,在書店閒着,在茶餐廳閒着。那一年,我們住在同一私人屋邨,不經常見面,偶然會在茶餐室喝下午茶,來碗公仔麵。記得他借了我一本舒爾茲的《花生漫畫》精裝本(所有借去的書都會遭受同一命運,有去沒有回。這是常規,不會有例外)。他是花生迷,我不是,書放在他那裡,我放心的。
愛穿拖鞋通街走,步向中年的男子,大概也有他的心結,他曾以為可以在生命中找到更多美麗的顏色,結果事與願違。「事情慢慢地沉澱結晶成一幅清楚的景」:杜杜年青時已做了父親,幸而家庭日常瑣事,他不用管,能幹的太太掌管一切,不用他費心。他可以繼續穿上拖鞋,推門外出,很有離家出走味道,過他悠然自在的一天,該有滿足感吧。杜杜說:「我根本不是一隻浪漫的鳥。對着我所有的,我並不驚訝,一切應該如此。」他是想不到:「年青時冒着雨到處尋找,到頭來得到的就是這些。」
其實杜杜得到很多的了,他過的仍然是文藝青年所嚮往的自由生活,他仍可沉迷在花生漫畫的世界裡,從中發掘人生哲理,仍可看杜魯福的電影,享受教人着迷的情愛生活,如「祖與占」的經典場面。比起高達的電影,更能觸動人。
杜杜是個懂得吃的人,移居紐約後,他先後寫了幾部與飲食有關的書,包括《另類食的藝術》、《飲食與藝術》及《飲食魔幻錄》。他的太太是烹飪高手,對飲食素有研究的杜杜,甘願留在家中吃飯,可不簡單。我是有幸與一眾文友到過他家作客,不懂飲食文化奧妙,祇覺得弄出來的家常小菜,可達此境界,殊不簡單。遂明白杜杜開始發胖,日子有功,他吃得太好了。
也有好幾次一起吃飯經驗,印象深刻一趟,我們吃一隻大閘蟹,需時二十至三十分鐘,杜杜祇需兩分鐘,他隨手把蟹一撕為二,祇吃蟹膏,吃得比我們痛快。

另一回,與幾位文友在海運電影院看一套驚慄片,至緊張關頭,聽見旁邊有女子高呼:「打他」「打他」,回頭一看,是杜杜與他的太太,我們急急轉至前幾排座位,不敢與杜杜招呼。那一刻,我們才相信,杜杜太太乃真性情中人,菜燒得好,孩子管得好,看電影時真情流露,這樣的女子,如今難得一見,而這,正是杜杜的福氣,羨慕不來的。
杜杜說他不是不快樂,「而是比快樂更沉更淡雅的一種顏色。」那是更上一層樓的境界了。
在紐約居住的杜杜,閒着的時候,會不會仍愛穿着一對拖鞋,到百老匯大街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