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無靈 - 陳之藩(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工程系榮譽教授)

山水無靈 - 陳之藩(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工程系榮譽教授)

我們家總有漫談舊詩的閒話,常常是好幾天斷斷續續地琢磨一首舊詩。四川地震前,已討論了有兩三個星期之久的,是李贄贈利瑪竇的一首詩,見於他的《焚書》中:
逍遙下北溟,迤邐向南征。剎利標名姓,仙山紀水程。
回頭十萬里,舉目九重城。觀國之光未?中天日正明。
這兩人也唱和嗎?李贄大概與利瑪竇年歲差不多,至少可以說是同時代。但他們倆是朋友而且贈詩,總是使人想不到。驚奇之餘,卻又覺得詩的內容又很平常,而我們所以愛念這種舊詩,難道只是為其音韻而無關內容嗎?
四川地震以後,陸續而至的消息是杜甫草堂毀了。毀並不意外;可是,我們竟因此而又討論起出於四川的新詩人何其芳,他遊杜甫草堂所寫的一首舊詩來。
大概有兩三年了,有一位讀者把何其芳的墨蹟寄給我,上書的是何其芳自己作的舊詩。何其芳是北大畢業的新詩人,但他會寫舊詩,我作夢也未想到過。何其芳這首七言律詩,因為只有五十四個字,念來念去,當然念不順了。漏寫的兩個字,也並未在旁邊補上,我們正好當填字遊戲,猜所遺漏的兩個字該是什麼。我們倆全愛念舊詩,元方小時作過幾首,我卻從來未作過。可是填字卻不難,就為填這兩個字,我們反覆討論了十來天。後來無意中在一本中國散文的英譯書(Pollard:TheChineseEssay)上看到一幅插圖,正是何其芳同一首詩的手稿,與兩年前所見的相同,唯獨這首詩補全了:
文驚海內千秋事,家住成都萬里橋。
山水無靈助嘯詠,瘡痍滿目入歌謠。
當年草屋愁風雨,今日花溪不寂寥。
三月海棠似待我,枝頭紅艷不勝嬌。
可是再仔細一看,這兩幅同出於一人手筆的詩與字,卻並不完全相同。那幅缺兩個字的七律是寫於一九六六年的八月二日,而這幅並不缺字的卻寫於一九七六年的八月二十九日。一九六六年是文革剛開始,而一九七六年是文革已結束。何其芳寫給同一個人,而這同一個人是呂劍同志。而今看來,瘡痍滿目是安祿山之亂大背景下的天寶舊事,還是十年浩劫,當然不能訓為現在的四川地震了!
何其芳是從北京去延安搞革命的,他的一切作品值得一讀的,均是在北大當學生前後之作,我們所能記住他的一兩句新詩,都是那時作的。搞革命以後,再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文學作品,這也正是令人痛惜的地方。一九四九以後,錢鍾書有時提到他,何的身份已是錢氏的文藝上司了。他雖曾任過朱德的秘書,又跟着周恩來做過事,朱、周所作舊詩,大概與他沒有關係。
總之,五四以後,潮流是「銳意廢舊詩」。像胡適、陳獨秀、魯迅、周作人、郁達夫、郭沫若等會作舊詩而故意不作或勉強自己少作,或因新詞藻摻入而以打油詩終篇,結果是立新詩不易辦到,廢舊詩又廢不絕。因為這個舊詩傳統太長了。我對舊詩的看法是:那是中國的音樂,與文字內容的關聯並非太大,文字的聲韻反而重要得多!或者這就是大家都愛杜甫而胡適獨排眾議,大說「秋興八首文意不通」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