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走的路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不好走的路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獅子山學會編著《往左走,往右走:海耶克啓廸自由之路》,用心良苦。這年代,要求香港人主動找海耶克《到奴役之路》來看,實非易事,學會遂把海耶克的理論重新包裝,導讀文章,向讀者推介,海耶克思想,不用硬銷,讀者該不會那麼抗拒。學會肯定「美好的生活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拼搏所賺回來的」,讀海耶克,會知道無所不管的政府的可怕。
年輕時看殷海光翻譯《到奴役之路》,不明白其中奧妙,看不懂的比看得懂為多,這無損閱讀樂趣。他的《中國文化的展望》對中國傳統文化謬誤的批判,引起我對閱讀文化哲學的興趣,甚至促使我趁着暑假,與大學同學到台灣作環島遊之際,探望這位已遭軟禁的台灣大學教授殷海光。
當年探望殷海光,可不知道幾個月後,他就與世辭別,不然的話,不會那麼着意對提出來的問題,希望他都回應。(那時也不知道,海耶克訪問台灣,當局竟禁止殷海光與他見面。)
一九九二年在港台見歷史小說作家高陽,那天他的興致好極了,剛從大陸旅遊回來,順道在香港小住兩天,再返回台灣,沒想到他回台不到一星期,就辭世而去。那一個下午,高陽沒半點抑鬱之情,與一九六九年八月在台北溫州街見殷海光,那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精神面貌。遭軟禁好幾年的殷海光,快走到生命盡頭了,當年回去作了記錄,描述見殷先生的情景:「按下門鈴,頃間,門開了,站在面前是一位穿着白色睡衣的中年人,滿頭白髮,面目清瘦,仍然有一份神采。」「殷先生在那一個下午的談話,是半臥在床上的。室內的陳設,十分簡單,床前是一張舊木枱,四周都是中英文書籍,其中關於社會學為數不少。」
「與殷先生的一個下午談話,說真的,並沒有學到什麼,但與他一席話,覺得舒服,覺得真實。我不過是一名學生,不懂什麼,他並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
「對於思考方法,殷先生着重它的實質及可靠性,而他相信,平平無奇的思想,可能就最經得起時間考驗。」
一直以來嚮往的自由生活,信念的確立,或許受到他翻譯的《到奴役之路》的影響。那時不知道探望被監視者會是很危險的,為殷先生帶去的幾本雜誌,已觸犯了攜帶違禁反動刊物入境條例。在門外街旁監視的特工,大概覺得這名外地人,年少無知,不用理會,更有可能的是所謂監視行動,屬例行公事,並不嚴厲執行。
那年代閱讀文星刊物,文星叢書,沒有人寫導讀,教你怎樣看大師的著作,在一知半解情況下看哲學,經濟書籍,看出個所以然來,懂一點點了,竟有滿足感呢。

如今自己的年紀已比當年殷海光遭軟禁時大好幾歲了。他當年在政治氣候低沉,如一池死水的地方生活,很不容易。他的一篇文章《面對死亡的一剎那》,說出個人感受:「無論是就為學的熱忱說,就對理想的追求說,甚至就年歲說,總還輪不到我就此撒手人間。何況我覺得我的工作,剛剛開始哩。絕望的是,一個人的生命何其渺小,要跟死神抗爭,勝利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
對中國知識份子,特別是異見份子來說,路,總是不好走。
那一年回去寫下了這一段,作為結束:「天開始灰暗起來,夕陽西沉來得實在太快,而我,知道這會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