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臺灣,黨政軍層層掐住新聞的咽喉,報紙薄薄兩三張,國內新聞老擺着一副惡官腔,乏善可陳,國際新聞反而提供避難所。上大學時,我常常瀏覽《中央日報》第二版,比較美聯社和路透社怎麼寫導言。導言是新聞的第一段,畫龍點睛,既要交代最重要的信息,又要寫得生動才能引人看下去。解除戒嚴以後,政治熱情一股腦內注於藍綠惡鬥,以致犧牲了國際新聞,不僅聊備一格,多半還是法國總統新婚夫人裸照這般的獵奇八卦。
我從前學英文只能靠土方,吃過不少苦頭。英文老師懂文法,卻沒幾個人琅琅上口。我托僑生從香港帶進電晶體收音機,每晨六點半爬起來蹲在河堤聽《空中英語教室》。省下幾文錢就送給舊書攤,買回幾本廉價過期的《時代》和《新聞周刊》,懂也啃,不懂也啃,偶爾查看《讀者文摘》轉載《時代》的文章時換掉哪些難字。
後來留在美國教書,目睹中國學生聽寫吃力,總不免向他們推銷我的土方。聽的方面,先錄半小時公共電台AllThingsConsidered的新聞節目,第一遍猜其大意,第二遍注意每個字,第三次揣摩音調,第四次則音與意合起來聽,這樣「化整為零」和「化零為整」,反覆練習。寫的方面,每天選一篇《紐約時報》社論認真讀,四百到六百字,意簡言賅,是模仿的好榜樣。說時容易做時難,採用此法而持之以恆者莫不突飛猛進,但二十多年來究竟數不出幾個。
用時髦的話語,這就是「解構」與「重構」的學習過程。原來沾沾自喜,以為這是我自己摸索出來的土方,豈料最近讀到將近一千年前蘇東坡答女婿王庠書,推薦的正是這個讀書法。他說:「每一書,皆作數過盡之」。如想了解古人興亡治亂聖賢作用,就專注這方面,「勿生餘念」。如想求事跡故實典章文物,也如此。這樣讀書表面上迂腐,學成後卻「八方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遙想東坡當年應試,歐陽修看了他的文章驚嘆「汗顏」。面對這個曠世天才,我當然連汗顏的資格都沒有。還是林語堂有眼光,盛讚東坡在各方面都是最可愛的中國古人,這個說法應該無人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