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薛尼波勒逝世,才七十三歲,身為創作人,短命了一些。
薛尼波勒不是所謂大師。他的電影穩健平實,無甚驚喜:從早期的《俏郎君》,到後來的《杜絲先生》、《非洲之旅》,到晚年的《叛譯者》,薛尼波勒做到的是把一個故事講好,把劇本裏的情感表達出來,在技巧方面,他不像希治閣,開一代風氣,令人驚詫原來電影可以這樣看,更不如黑澤明,把電影拍成一種境界。
有才幹,欠一點點才華,也就夠了。才幹是入世的,才華是出世的。電影導演這一行的奧妙,是有時要三分才幹,七分才華,嚴控成本,迎合市場,令電影成為一件出色的產品(product),投資者放心了,名氣招牌都有了,才可以嘗試做自己愛做的事,雕磨出一件作品(masterpiece)。
學電影的人,最怕是只盯着一群大師來崇拜:費里尼、安東尼奧尼、胡金銓。做大師之前,先學做一個巧匠吧。像薛尼波勒,他是電影工業裏的AO政務官,跟五十年代的威廉韋勒是同一派,今天的列利史葛,也是這一系。他們不一定有才華,但有才幹,像香港殖民地時代的尤德和衞奕信。把這個崗位做好了,已經是成功人物。
大衞連和希治閣之類,就是戴卓爾夫人和彭定康之類的政治家了。同是牛津畢業,出口的地方有兩道門:一扇是才幹之士,想當政務官的,一生可能離明星的鎂光燈比較遠,但沉潛而紮實;另一條隊,才思橫逸,舉手投足都是天才,但要當心,不當公務員,加入保守黨,由後排議員拼到內閣,政府一垮台,生涯從此了結,風險更高。
薛尼波勒不是「政治家」的材料,他只是AO。他的一生並無謀求「轉型」,老老實實按劇本和預算做好份內工作。荷里活是大致公平的,對於巧匠也會頒發奧斯卡。
世上有幾多個史匹堡呢?拍《奪寶奇兵》,可以是工匠,到《舒特拉的名單》,卻又化身為大師。然而畢其一生的功業,還是當工匠的時候多,尊為大師的時候少,一樣滿臉笑容,六十多歲的老頭,眼神流露着童真。
這就是智慧了。偏偏在這個世界,太多人盲信「天生我才」──才也有很多種的:才至工匠,跟才高大師,是兩樣的層次。拍了百齣黃飛鴻電影的胡鵬,也是有才的,有時候,最大的才華就是自知之明了,薛尼波勒逝世,他應該一生無悔,這輩子很充實,雖然比起別人,欠了三分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