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九龍城,赫然看到一塊金字黑漆大招牌,上書「台灣牛肉麵」,不禁令我想起兩件事,一是牛肉麵在台灣發跡的歷史,二是歷史記憶商品化的無所不用其極。
就我熟知的台北而言,牛肉麵的發跡,成為膾炙人口的小吃,被窮學生謳歌頂禮,譽為飽腹的至愛,是台灣,不止不止,是中國飲食文化史的一件大事,值得當代司馬遷大書特書。牛肉麵早期的歷史發展,粗略地說,可分兩個階段,由前期的清湯牛肉麵逐漸轉化為後期的紅燒牛肉麵,轉變的關鍵時刻是1960年代初。
1950年代,國民政府剛撤守台灣,驚魂未定,還整天勒緊褲腰帶,大喊反攻抗俄,什麼「一年生聚,二年教訓,三年反攻,五年成功」。因為物資缺乏,大家都窮,簡樸倒是真簡樸,在家裏吃塊紅燒豬肉就算打牙祭了。火車站前的繁華區,沿着漢口街,倒是集中了一排清湯牛肉麵攤,每次走過就聞到牛肉飄香,像撒旦佈下的誘惑,令人神魂顛倒。我剛上初中,囊中羞澀,存了一星期的零用錢,吃過一次。是個寒冷的冬天,盛來一中碗麵條,清湯表面浮着四五片薄薄的牛肉,撒上一撮蔥花。記憶中只有視覺的滿足,熱騰騰的清湯青中帶黃,浮着團團油跡,牛肉則顏色泛白,像豆腐亁。簾外雨潺潺,味道如夢中解饞,一晌貪歡,醒來記不得了。
紅燒牛肉麵成為大國崛起,要到了60年代初,我高中的時候。牛肉湯鍋加了醬油、蔥、薑、八角,甚至辣椒,麵碗中開始出現成塊的牛肉。不過,那牛肉一般偏硬,嚼起來像木頭,好不容易使出少林鐵齒功,嚼成木屑,才些微嘗到點牛肉的滋味。知道內情的同學說,都是水牛肉啦,農村機械化了,有了鐵牛拖拉機,老得耕不動田的水牛只好下湯鍋,肉都發酸的啦。果然不錯,肉是有點酸。後來牛肉麵店每張枱上都放了一大碗酸菜,以毒攻毒,以酸制酸。這也是台灣牛肉麵一定要放酸菜的歷史原因,算是工業化歷程的見證。新新人類吃牛肉麵,牛肉是新西蘭或巴西的上等肉牛,還喊着要放酸菜,說放了才是正宗正點的台灣口味,真是少不更事,不知道當年的艱苦。不過,歷史就是這樣,後人糊裏糊塗,不知就裏,卻認定了習慣就是傳統,當作普遍真理接受了。
成為習慣、成為傳統、成為普遍真理之後,台灣牛肉麵就在飲食文化史上佔了一席之地。到了90年代,不但風行美國的唐人街,居然還越洋反攻大陸,在內地各個大城市打出「台灣加州牛肉麵」的招牌,開起連鎖小吃店了。當然,每張桌上都放了一罐酸菜,以示正宗。近幾年來,大陸工業化變本加厲,方便麵大行其道,台灣牛肉麵也方便起來,歷史地位愈加穩固,看來要流芳千古了。為免後代子孫數典忘祖,不知源流,特為列傳,以志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