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之後,各方理論四起,有人說是破壞生態的結果,也有人引用玄學,指風水先生早有預測。其中以天譴之論最引起圍攻。
天譴是東漢董仲舒最先提出,源自把一個「天」字,尊為中國的一個人格化的神明。董仲舒以綜合諸子學說之名,行廢黜百家言論之實,為孔孟的儒教思想,加入了陰陽五行的神學色彩。董仲舒把「人事」與「自然」拉扯攀附,創造了中國人千秋萬世信奉的「天意」之說,認定「天者,百神之大有」,目的是借天阻嚇帝皇作惡濫權,對今日中國的蟻民百姓影響深遠,中文以「天」為中心的成語多如牛毛:「天工開物」、「人算不如天算」、「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以至香港人發明的所謂「人在做,天在看」,都說明中國文化在脆弱的宗教道德力量制約之下,對於惡人只有用一個「天」字來阻嚇。東傳的佛教,傳到中國,民間也強調六道輪迴的報應之論。除了這些,中國的士大夫與百姓,對掌權者的權力慾別無有效的約制和監督。
天譴論對中國的好處,是上對帝皇含蓄約制,壞處是下滲透民間和知識界,嚴重妨礙了理性和科學的萌芽。董仲舒的天道之說,歷代各有傳人,東漢的班固,寫了一本《白虎通義》,是把皇帝奉為「天子」的第一人,從此窒息了人權破土的契機,但也激起了異見,引起中國哲學史上「兩條路線」的鬥爭。東漢思想家王充,在其代表作《論衡》中即抨擊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之說:「夫天無為,故不言災異」,對皇帝就是「天子」的神話,更嚴詞駁斥:「天地之間,異類之物,相與交接,未之有也」,嘲笑漢高祖劉邦製造的神話,否定劉邦的母親與蛟龍交配,才生下了皇帝。王充否定一個「天」字:「天之去人,高數萬里,使耳附天,聽數萬里之語,弗能聞也。人不曉天所為,天安能知人所行乎?」意思就是:「人在做,天在看」,天人相隔萬里,天怎麼看得見人的一切呢?即使人向上帝禱告,上帝怎聽得見呢?
《論衡》顯示了一點點物理學的靈感萌芽,但王充之說,在中國文化之中不佔主流,因為中國的文人要攀附皇帝的中央權力,必須肯定董仲舒的天論,在「天地人」的大磁場之內存活營生。
北宋的柳宗元,也承襲王充,否定天意之說,指董仲舒、班固這一派:「其言類淫巫瞽史,誑亂後代,不足以知聖人之極之本」,然而王柳這一系知識分子,在中國文化史上只是邊緣人物,聲音微薄,只是發一通牢騷,而且對自然宇宙,沒有積極的研究探討,中國的科學理性無從抬頭,不但不足以像歐洲中世紀的哥白尼和伽利略挑戰神權,以一人之力對抗一個教廷,連二十世紀初英國數學家羅素在美國因質疑上帝而遭到右翼圍剿構陷的事件,在中國也沒有發生。宋柳之後,中國陷入明清兩代的學術封閉沉滯期,董仲舒的天論貫穿千年,更無人敢物議。
然而災禍頻仍,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苦,中國民間早有質疑「天公作主」的聲音。明朝末年,流寇李自成作亂,清兵叩關,饑荒遍地,中國流傳一首民謠:「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老天爺,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盡榮華,吃素念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你塌了吧!」在金庸小說《碧血劍》中,袁承志目睹山河破碎,也親聞這首民歌。
董仲舒的天意論,上約束皇帝的獨裁意志無力,下滲透民間,令中國人麻木接受獨裁而無從發展個人意志,卻很有功效。雖然有董仲舒的警告,但皇帝殘民以逞,歷代沒有幾個是真正畏天的;相反中國蟻民俯首接受了「天意」主導的宿命,兩千年來,也沒有幾個敢挺直脊樑,呼喊出一個「人」字的。基督教對君主的權力有相當的約束,歐洲的文藝復興,肯定了「人」的價值和尊嚴,中國政治文化自董仲舒以來,讓一個「天」字醬醃成混沌未開的思想狀態,毛澤東標榜「與天鬥爭,其樂無窮,與地鬥爭,其樂無窮」,他不信天命神道之說,卻又缺乏科學思維,只盲信權力,迷戀權術,又發展出「與人鬥爭,其樂無窮」變態的仇恨。不信天譴論,指為迷信,可以,但中國人不見得真的崇尚科學,否則就不會迷戀一個「八」字:奧運在二○○八年八月八日八時八分開幕,也不會砍伐樹木、摧殘自然生態,二十年來漠視環保,四川的地震,當然不是「天譴」,因為以一個「天」字為軸心的中國帝皇政治文化,確實是一套垃圾,不過否定「天譴」之後,剩下的信仰又是甚麼?是孔孟的禮義廉恥,還是基督教的真善美?還是道德價值的信仰早在地震之前,已經崩塌成一片精神廢墟,在「愛國」的情緒包裝,「發展是硬道理」的指令之下,「貪錢」代替了「畏天」,在「經濟增長」的主導之下,法國的LV、瑞士的勞力士、意大利的法拉利跑車,成為當代中國物質的新多神教?這一切都不在本文探索的範圍。在中國語文裏:「天」確實是中國文化的「第一字」,心靈還沒有為仇恨的情緒掩障的人士,可以自己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