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裂神州,想起陳寅恪一詩:
「天迴地動此何時,不獨悲今昔亦悲。與我傾談一夕後,恨君相見十年遲。舊聞柳在誰能述,密記冬郎世未知。海水已枯心已死,傷心難覆爛柯棋。」
陳寅恪是民國嶺南的大學問家,一九四九年之後,留在大陸。博通經史詩詞,中外理哲,還懂得幾門湮沒了的考古學問,如早已無人能識的西夏文。
一九四九年,像故宮的寶物,許多知識份子隨同國民政府東遷台北,有不滿政府的,逃離大陸,也沒有去台灣,轉走香港,但是有少數,對毛澤東的「新中國」有幻想,留在大陸,下場淒慘,陳寅恪先生是其中之一。
陳寅恪在想走與留下之間躊躇。離開中國,沒有了文化的屬土,他怕從此做不成學術,留下來,又對「新中國」半信半疑。在猶豫之際,鐵幕關上了。陳寅恪的選擇錯了。毛澤東不但不尊重知識份子,還視一切有學問有見識的人如仇。陳寅恪晚年貧病,雙目失明。「文化大革命」爆發,是中國三千年來的十級地震,陳寅恪淪為死難。
二十世紀中國最有學問的人有三位:陳寅恪、錢鍾書、饒宗頤,南寅北書,海外選堂,今日只剩香港的饒老。三人都擅長舊體詩,尤以陳寅恪詩心最苦,墨情最淒,沉鬱悲婉之處,工如杜甫,暴政之下,不敢直書,恐毛澤東姚文元之流的文網筆禍,塊壘深藏,故此隱晦之美,卻又意追商隱。
余英時教授考證陳寅恪晚年詩篇,看出了許多典故的名堂。陳先生的作品有懺語,除了「天迴地動此何時」,尚有一詩,遊成都華西水壩有「酒醉不妨胡舞亂,花羞翻訝漢妝紅。誰知萬國同歡地,卻在山河破碎中。」
「誰知萬國同歡地,卻在山河破碎中」,此非「奧運盛事」衝逆之地劫歟?陳寅恪詠此詩,適在四川。大詩人是智者,詩哲晚年失明者,古有希臘荷馬,英國的米爾頓,中國的陳寅恪,在妖邪的「文革」時期,視野黑暗,心境空靈,亦可謂禍中淺幸。
中國最恐怖的地震,不是唐山,而是善惡傾覆的「文革」,於今四十年了,從未修復。感時花濺,恨別鳥驚,薄命浮生,千塵一劫,在瓦礫和廢墟之中,陳寅恪先生一襲青袍,是消逝在劫灰之中最令人懷念的孤獨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