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薄情,我怎樣都不肯認是薄情,說是記性差,我倒無力辯駁。大學一年班寒假時一起上北京的七位同班同學(還是八位呢?),明明日夕相對了九天八夜(還是十天九夜呢?),現今我只記得其中一位的名字。年輕人的熱情真是來得快去得更快。事實上畢業後不到兩年我已經將他們忘記了。雖然出發時總有以為過「這是我一生一世的朋友」吧。對不起。
問我1987年穿甚麼上北京,反而比較記得。(唉,江湖上傳我「認衫不認人」,我都不好意思抵賴了。)
羽絨.京廣線
老爸叫我買件羽絨上去穿,否則必定冷死,那個年頭還不是很流行這東西,羽絨是怎樣的,我倒是知道,嘩,難看死了,又鈍又老氣,在香港又沒有甚麼機會着(就算有,我都不見得肯),於是我私下決定帶些比較有型而不暖的衫上京,3層不夠最多穿夠13層吧,就侵吞了老頭子給的幾百元置裝費。
結果還是被他挾持到裕華國貨,果然只有最不fashion、純粹被設定為雪山遇險最易獲救的紅、黃、藍,如果是單色的話,再俗氣還有個譜,最要命的是每件都是起碼有三個色或以上的彩虹組合……為甚麼父母總是為我們揀些會在同學面前丟臉的衣服呢?都大學了,又不是小三,為甚麼還是逃不過這樣的命運呢?
京廣鐵路的硬卧卡中,明明一路開過來秋高氣爽,一件棉質長袖tee瀟灑搞定,不知何故,吃過購自漢口站月台那個事後被確定為「餿水」的便當後,天黑齊,就變成12月(雖然那時確實是12月),仿原宿的前衞服裝穿了13層還是令人打震,最後只好趁同學都睡着,才偷偷地從行李最底部翻出「反正買了,帶着以防萬一」的國產彩虹,穿上。
翌晨,書友們一覺醒來,一陣哄笑,某人自開學以來苦苦建立的BoyLondon形象,全滅!
解放軍大衣.木須西紅柿
我當然並非不怕冷。
原本的設計是這樣的,到了北京就去買解放軍綠色夾棉大褸,搭配DrMartens應該是個窮得很風流的前衞知青造型吧。
當時「新中國」的styling還未氾濫全球,餐廳廁所還未會用巨型青花瓷碗當洗手盆,如果有人懂得搜集紅金色的毛像襟章扣在Yohji白恤衫上仍然會被視為時裝高手,自命特立獨行的我卻要走多一步,看了幾部「中國第五代導演」的戲,就決定了拿這種軍綠色啡毛領金鈕釦的棉襖大衣當fashion穿,試問誰夠我走得前?誰夠我有個人風格?(以上種種當然是一知半解地裝酷,那時我甚至以為那個大衣的顏色,就是小說看回來的「臧青」色,要很久以後才知臧青根本不是青。)
以為一上大陸隨處有,卻是找來找去找不到那裏有賣。
以斤両秤的全聚德燒鴨吃過,還未有星巴克的紫禁城也造訪完,友誼商店隔天起貨的圖章也雕了兩個,就是沒能買到解放軍的大衣,如果依照原定計劃的「祖國人民styling大作戰」,我應該已經冷死了,至少肺炎。
大概到了旅行的第五或六天,自某深入民間的小館吃過午飯出來──那裏的番茄炒蛋,地道北方人稱為「木須西紅柿」,令我們這班港仔港女有點輕微的culturalshock,卻因為這樣替這道平白無奇的小菜添了風味,無故地覺得份外好吃──扯遠了,該從那裏接?啊,「午飯出來」……午飯出來,一回頭,原來隔鄰第三間就是個花花綠綠的街坊百貨店。
一堆解放軍大衣就在面前,如山。
70元人民幣一件,onesize,奉行共產主義的國家應該相信「fitsall」吧,沒關係,試身都是沒意義的,速速付款。
是不暖的。
原來。
一般故事講到這裏應該很感激父親的苦心吧,我卻仍然覺得那件彩虹羽絨好醜。
恃着12月的北京不會打雷。
白恤衫.第一間家鄉雞
「我登上了長城」的T恤沒有買(都大一了,kitsch和cliche都應該識分了吧),好漢卻是難以免俗地做一做。
但這個也玩了就真的無事可做了,明天回香港,今天卻還有整天有待打發,連軍事博物館與北京動物園都被迫跟着大夥兒去過了,難不成連去團結湖公園溜冰都encore?
我碎碎念了「去買衣服」多天,不果。
終於有人想到去天安門周邊的前門吃家鄉雞,我以為是同名同姓的地方料理,想不到真是全中國第一間的肯德基,反正這一天沒有那麼冷,我就趁機脫下了21年後將成福娃基本配色的羽絨外套,換上較接近現代人的大反領白恤衫加黑色圓領套頭毛衣,袖口的白還很Lagerfeld地翻了出來,唯一一次比較優雅地出巡。
結果只得我穿對了衣服。我們當家鄉雞是快餐店,入息不高的內地同胞卻視為某種高消費的finedining,大部份人都是穿得特別光鮮恭恭敬敬地吃着炸雞塊與土豆蓉,我甚至見過那些甚麼總甚麼總在那兒宴請外賓……
吃完當然順道再在天安門廣場閒幌,我沒有預知的特異能力,所以漫步的時候並無不安心跳,只記得自攜的菲林用完了,我們特僱擺攝影攤的老爺爺替我們拍張人民大會堂外的群體大合照,15元人民幣,講明冲曬好會照着我們留下的地址寄回香港給我們,結果沒一位同學收到過。
傍晚,等公車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呼吸不很暢順,就拿出當時是奢侈品的Tempa紙巾(對,是串錯一個字的國內版),清理一下鼻孔,不看還好,清理完之後的那張紙巾,我一看之下發現變成了墨盒中那塊棉花,黑墨墨的,我憑着時裝精的危機感,馬上叫同學們替我看看我的白恤衫領頸後的位置,他們說:黑晒,問我今朝早是不是從煤礦洞出來,那一秒鐘,我跟北京的天空講數,如果你的空氣污染情況不改善,我是不會再來探你的。他沒有表情沒有正面答覆,只臉越來越黑。
結果,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被同學搖醒,說窗簾外的庭園發出很古怪的聲音,像有人在打架,而且是用很重型的武器,他們推舉最大膽的我去看看發生甚麼事,我惟有手震震又腳震震地掀開深藍色夾棉窗簾的一小角,看了眼睛抵不住不自然的強光要合一合,幾秒鐘後才看清楚,北京的天空來報仇了,不知何時,院子裏起了幾呎厚的雪,而且還在下,所以聲音就是來自打雪戰的鄰家小孩,而我們全班同學都是第一次見到下雪,所以也變回小孩。各位,事到如今,你以為北大人是來進攻的呢,還是講和的呢?
Textby黃偉文
本周行程
因為Nike集團本星期在北京有重要宣佈暨大型的新產品見面會和party,所以我才硬起心腸,去這個21年都未重訪過的北京。
有些東西會進步,有些人會老練,你又猜一猜我,今次還肯不肯穿白色上京呢?
這是篇事先鋪排的北京遊記,我下個星期會告訴你,結果黑了的是白恤衫領還是我的面?
出發了!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