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激情不是氾濫印行的鈔票 - 陶傑

星期天休息:激情不是氾濫印行的鈔票 - 陶傑

今年五月,是法國學生運動四十周年。四十年前的五月六日,法國大學生在巴黎拉丁區遊行,與警方衝突。法國學生向警方擲石,警方還擊以催淚彈。法國的「一九六八」(Soixante-huit)成為現代史的一個名詞:激情、浪漫、理想。法國年輕人想掀起一場革命,推翻右翼的戴高樂政府。「紅五月」造就了法國政治、藝術、文學的新氣象,對後世有深遠影響。
「紅五月」的主角,是法國的憤怒青年。他們為甚麼憤怒?因為六十年代是一個激情的世代:越戰、拉丁美洲革命、搖滾樂、馬丁路德金的人權運動。
參與「紅五月」的法國新世代,有的在戰後出生,更多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出生,他們還記得納粹掀起的戰禍,深以法國投降希特拉的維希政府為恥。一九六四年,美國柏克萊大學校園最先爆發示威,然後蔓延到歐洲,西方的學運,以法國的紅五月為最矚目的焦點。因為法國不止學生運動,還有工人大罷工。學生幾乎與工人聯線,掀起一場革命。
總理龐比杜答應增加工資、縮短工時,在最後關頭化解了工運。工人關注的是生計,學生卻沉迷於理論。工人覺得學生只是一群喜好空談的精英,學生也漸嫌工人粗俗,戴高樂當機立斷,宣布提前大選,激情開始消退。
法國的「紅五月」,英美的大學生爭相仿效,演變為反越戰風潮,間接促成美國自越南撤軍,直到赤柬的滅族屠殺,中國「四人幫」被捕,「紅五月」的幽靈才煙消雲散,然後是列根和戴卓爾夫人相繼執政,西方的右翼新保守勢力登台。八十年代「優皮一族」在華爾街登場,世界進入網絡新紀元。法國的「紅五月」為西方的左派社會運動奠定根基,還影響了史匹堡、盧卡斯、哥普拉一代荷里活的獨立製作新進導演,還有總統克林頓的黃金八年。

紅五月的激情,是法蘭西民族的基因。「紅五月」繼承了巴黎公社和法國大革命的精神,而法國人的激情,每次都由年輕人推動時代的進步。「紅五月」的歷史記憶,是一七八九年的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的領袖,都是死在斷頭台上的年輕人;激進的雅各賓派領袖羅伯斯庇爾(MaximilienRobespierre),死時三十六歲;丹東(GeorgeDanton),死時三十五歲;丹東的左右手狄慕倫(CamilleDesmoulins),死時三十四歲,還有追隨羅伯斯庇爾的一個門生聖如斯(LouisdeSaint-Just),死時只有二十八歲。這夥革命家,才是不折不扣的「憤青」,他們以提倡自由、平等、博愛開始,在群眾的暴力行為之中,亢奮漸漸喪失理智,不但屠殺皇室貴族,發展到取締天主教,滅絕所有的異見者,但是法國大革命的年輕激情,無人可以否認,開創了一個叫「現代」(Modern)的時世,歐洲的現代史都以一七八九年的法國革命開始。
法國人的激情,從不濫用,激情釋放出來的時候,都有令人類歷史改造的能力。「紅五月」正是想繼承法國大革命的激情,但法國大革命湧現了憤怒青年的魅力領袖、小資產階級與工人、失業流民聯合,「紅五月」的大學生不但無法與工人連線,本身也拉雜成軍,群龍無首。即使如此,法國的「紅五月」四十年來餘威尚在,創造了一個世代的思潮和文化。
中國的「憤青」一族,藉奧運「聖火」之名鬧事,圍攻家樂福、企圖發動「五一」抵制法國貨,卻輕易為中國政府壓下,在同樣玩激情玩了二百年的法國人眼中,未免有點貽笑大方。

法中兩國近世關係友好,其中不無法國人欣賞中國激情的心理──中國毛澤東的暴力革命,師承俄共,俄共受馬克思啓發,馬克思受到法國大革命鼓舞,因此法國人把中國的憤怒,有點視如己出的惺惺相惜。中國「六四」後的學生領袖流亡海外,法國的米特朗政府伸出同情之手,接收庇蔭最為熱情。一海之隔的美國,相形即態度冷淡。沒想到這一次,大陸「憤青」的怒火燒到法國人的頭上,而且如同反美和反日的情緒一樣,不但照例三分鐘熱度,而且背後並無人權和自由的理想為動力,只有歐洲,視為極右的民族主義情緒。法國人搞不清楚中國人的「激情」到底有甚麼內涵,由五四運動、文化大革命、六四到最近的「護聖火」,中國式的激情有點像濫印的紙幣鈔票,一次比一次廉價、中國的「憤青」,即使都是年輕人,不但沒有羅伯斯庇爾和丹東之類的人物,也看不見「紅五月」的盛景。中國的「憤青」行使的是一種「偽激情」,他們很可憐,只是工具,無從為自己改變命運,與法國人的激情相比,中國的「憤青」從來不是、也不敢做自己的主人。
這就是法國紅五月四十周年的歷史意義。法國人畢竟是真浪漫、真熱血的激情男女,他們的血液裏有創意,沒有奴性,法國「紅五月」雖然政治失敗,但也獨領風騷,四十年來,造就了歐美的一個現代的文藝豐收季。「憤青」有真有假,法國的「紅五月」,當然不如LV一樣,今日不為崇尚物質的中國消費者所知,但重溫法國的激情二百年,就知道激情不但如梵谷的向日葵,是創意的元氣,而且原來還是一個浪漫的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