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高樓 - 陶傑

花近高樓 - 陶傑

開平的碉樓群,列為「聯合國文化遺產」。一片田園阡陌,聳立着一千多座不中不西的碉樓,形相灰槁,在落日之中,有如一群千里遠征忽然中了蠱的旅人,氣氛甚為詭異。
八十年前美國華僑落葉歸根的建築,開平的碉樓,缺少了一點點人文的意境。中國的文學,有許多以「登樓」為主題,登樓望遠,觀景抒情,以《岳陽樓記》為千古名篇,詩卻以杜甫的《登樓》為絕響。
為什麼?因為杜甫的《登樓》氣魄宏大,中國語文的張力,在巨匠的妙手之中發揮得天旋地轉。讀杜甫的《登樓》,先有觸電的震撼,繼有暈弦的幻覺:「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高樓要綴以繁花,才格外令人神迷。「花近高樓傷客心」一句,鬱美之情,深沉得不得了。古龍的武俠小說角色,有一個大俠就叫做「花滿樓」,也是淒美欲絕的名字,靈感應來自杜甫。
古代中國知識份子登樓,是萬方多難,為勢所迫,他有許多心事,無人可解,唯有在登樓的時候寄情於天地。登樓是很孤獨的事,「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樓上繁花滿眼,更令異鄉客神傷。但在哀愁之外,大自然是會賜他一點慰藉的。「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這兩句,完全是電影的快鏡頭,BBC的《天與地》(PlanetEarth)拍加拿大北臨北冰洋的森林,由春而夏,自夏而秋,樹林的葉子由嫩綠轉化成蒼紅,蔚藍一片化為彩霞滿空。高科技和攝影術才表達得了的畫面,詩人區區十四字就寫盡了,橫掃胸臆,洗滌心靈,這就是詩的威力。
如此powerful的中文,今日上何處尋呢?是華文傳媒的娛樂版,還是政府的文件報告?昔日詩人的偉大,益證今日的渺小,他們在「五一黃金周」是一群蝗蟲和螻蟻一樣的消費客,無論是開平的碉樓,還是在巴黎「老佛爺」掃貨LV完畢之後侵略巴黎鐵塔,只見一片人頭湧湧的喧嘩。
因此唐詩的中國語文,是一種死文字(DeadLanguage),猶如開平的碉樓,也是一堆無生氣的建築。與雅典的神殿、法老王的金字塔不同,空餘舊蹟,有的仍富有鬱鬱蒼蒼的生命,有的沒有。花近高樓的時候,你想起了誰?還是沒有了記憶,響起口袋裏秘書提示明早開會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