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釣魚時我十歲。頭天下了課,我忙活了一下午。釣魚工具是自製的:媽媽晾衣服的竹棍當魚竿,縫衣針彎成魚鈎,一小截鉛筆做浮漂,麵團揉進三五滴香油即釣餌。一夜難眠,早起,我扛上魚竿,向德勝門護城河進發。
北京有句老話說:「先有德勝門,後有北京城。」德勝門在元大都時叫健德門。1368年,徐達率十萬大軍破城而入,元順帝從健德門逃跑,遂改稱得勝門。明成祖朱棣號稱以德治天下,再改為「德勝門」。1420年宰相劉伯溫重建北京城,元大都北城牆南移兩公里,修了城門和瓮城,擴展了護城河,廓清此後近六百年北京的城貌。北京內城有九個城門,各有各的用途,德勝門是專走兵車的。為了圖吉利,當年將士從德勝門出征,從安定門回府。1449年,兵部尚書于謙率領大軍出德勝門迎戰蒙古人,大獲全勝。那是著名的北京保衞戰。1644年,李自成在德勝門外打敗明軍,破城而入,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
北京內城九門均有城樓及箭樓,箭樓是瓮城的城樓。九門之中,惟德勝門箭樓無門洞和城門。從上個世紀初起,隨帝制消亡和現代交通的需要,北京城門樓和城牆一拆再拆,所剩無幾。德勝門也越拆越小,僅有箭樓幸存下來。
五十年代末的德勝門,周圍城牆依在,但破敗殘缺,荒草瑟瑟。護城河從箭樓前流過。都市與農村以城牆為界,出了德勝門就是北郊,一片荒凉。在傳說中,那是孤魂野鬼出沒的地方。
從我家住的三不老胡同,沿德內大街到德勝門,大約三公里,按一個十歲孩子的平均速度,要走一個來鐘頭。德內大街很窄,只夠兩輛汽車對開錯車。14路公共汽車經過這裏,終點就是德勝門。那老式公共汽車在這街上顯得有點兒蠻橫,震得門窗玻璃嘩嘩響,噴吐出的一股股黑煙,瞬間被沒有遮攔的藍天吸附。
到了目的地我已微微出汗。護城河正值枯水期,水面不過十來米寬,呈黃綠色,渾濁腥臭。我在殘敗的石橋下坐定,甩出魚鈎。
其實對多數愛好者來說,釣魚是一種形而上的體育運動:體力消耗量基本等於零,運動主要形式是冥想,最終目的是修身養性。「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則不屬於此列。他垂釣的方式特別:直鈎無餌,離水三尺。正如姜太公所說的,他釣的不是魚,而是聖君。最終他得周文王賞識,伐紂滅商。要說三千多年前,就有人利用釣魚謀政了。
我在橋下開始坐立不安,擔心魚多餌少,爭搶的局面難以應付。這擔心顯然是多餘的──連一次咬鈎的機會都沒有。在魚線附近,魚群大搖大擺地游動,吐出一串串泡沫。漣漪交叠,如有形的回聲碰撞在一起。我開始心疼我家的香油。
毒日當空,浮漂在其倒影中團團轉,晃得睜不開眼。腥臭的水蒸氣升騰,向四周彌漫。我渾身燥熱,嗓子冒煙。忽然間,一條小魚向岸邊漂來,離我如此之近,幾乎垂手可得。我急中生智,隨手找到一塊硬紙板去抄它。一旦意識到危險,它擺擺尾巴向水流中心游去。坐失良機,我懊喪極了。
而這條魚又奇迹般漂了回來。它隨波逐流,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帶向岸邊。看來大概是病了,或昏睡不醒,只有等紙板接近時它才懶洋洋游走。我從懊喪到憤怒,隨而轉向冷靜。待再次出現,我計算好提前量,選取角度,終於從後面一下把它抄起來。我的心咯噔下沉,發出勝利者的呼喊。
那條小魚約摸三寸長,黑黝黝滑膩膩,在紙板留下的水痕擴展開來。它好像躺在床上,不掙扎不蹦達,兩鰓翕動。那凱旋的喜悅驟減,讓我驚奇的是我對獵物的冷漠。它似乎也在觀察我,那魚眼中有一種冷漠,似乎是對漁夫生殺大權的冷漠。時間在對視中溜走。它死了。
我忘了帶飲用水和亁糧,這時才感到饑腸轆轆,口亁舌燥。日影西斜,我收拾漁具。出於好奇,我掀翻坐過的石頭,背陰面竟有十幾條盤纏在一起的褐色螞蟥,在陽光下游散。我嚇得一身冷汗,狼狽逃竄。
回家路上,我把魚掛在鈎上,扛着魚竿,昂首挺胸穿過大街小巷,自以為成了全世界注視的目標。我的影子投在牆上,那魚竿比我高兩倍,掛在細線頂端的小魚在搖晃。晚霞如旗幟般飄揚,從屋頂升起的縷縷炊煙向我致意。
到了家,媽媽驚叫道:兒子你真有出息,居然釣到這麼條大魚。那正是三年饑荒的開始。她下廚房忙碌。享有勝利者的慵懶,我靠在桌邊幾乎睡着了。直到媽媽端來大盤子,中間那小魚只有鉛筆頭般大小。我先是一楞,隨後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等我長大後成了作家,有時會想起第一次釣魚的經歷。如果說那孩子釣的是魚,姜太公釣的是君王,而作家要不一無所獲,要不很可能釣的就是他自己。
北島
mailto:[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