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 陶傑

人在天涯 - 陶傑

澳洲總理外訪,用華語演說,引用唐詩:「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這句詩被中國政治人物引用得太濫。再優美的唐人詩句,沾上陰險髒劣的中國政治,會散發出一股久久不散的異味。澳洲總理學習華文,據說造詣不低,卻嫌露了一點點底。
因為「天涯」這個名詞,本來很有意境:「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天涯」是要與「斷腸人」配對的。這個名詞本身是一幅雲高煙遠的中國水墨畫,沒有辦法英譯,如果稱為Therimofthesky,太過物理,意境全失。天涯雖然就是天空邊緣那麼遠,但「天邊」是實的,「天涯」卻是虛的,不止是空間,還隱隱加進了無窮的時間。
中文的天涯二字,有一層氤氳一樣輕緲的人文精神,因為流浪與別離,在三千年的大地之上是一種常態。為什麼流浪和別離?因為有戰爭和苦難。「天涯」這個名詞,有那麼空濶的留白,留白之處,才是意在言外的悲情。
中文的「天涯」二字,盛載着筆墨無可言喻的哀愁:「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最為淒絕的是人間詞話的三大意境之一:「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人要在受過創傷之後,回頭才驚識天涯之高遠:「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夜闌風細得香遲,多麼精膩的句子,像一塊水豆腐,幼切成絲,調製成羮,化口即幻開千層,前面以一幅「天涯」來襯托,以大證小,以虛襯實,如此意境,今日與日本友人分味,方才有知音。
日本的浮世繪,也畫過一個披着簑衣的農人,在荒野上趕路。用攝影來表達,黃沙大地,佔五分三的畫面,餘下是藍天,中間的一個在旅途上的人,身影很小很小,市川崑從前鏡頭,刻劃小旋風紋次郎浪跡的孤獨。現在,「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為什麼成為一句很俗的所謂clich囗,沒有感覺了,因為外交政治的褻瀆,明白了吧。
因為當你品嚐得天涯的味道,心境已經很蒼老了。人在天涯,風中回顧,啊,那麼長的路,是如此走過來的,路上曾經與你同行的那個人,你跟她分手在沙洲。數叢沙草群鷗散,萬頃江田一鷺飛,在天涯那麼遠,回頭猶看見那遠去的身影,一頭亂髮,有泫然的感覺,然而無淚,當耳邊揚起百年的微塵和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