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Pro不太冷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這個Pro不太冷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陳冠中的中篇小說〈甚麼都沒有發生〉給香港文學塑造了一個難忘的人物。張得志是半個清貧子弟,從小在破碎家庭長大,吃飯讀書都靠自己。憑自修和專科學校得來的知識,他把自己訓練成一個「專業經理人」,會用英文寫營運計劃,會看合約細文,知道甚麼是回報率。賺錢、佔有市場、建立品牌、合併收購,能用甚麼手段去爭取到的,毫不猶豫,絕不手軟。他自稱是「國際資本在香港的僱傭兵」。
記得有老電影叫《這個殺手不太冷》(《L囗onTheProfessional》)。片中那位pro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非不問,黑白不分。張得志這個僱傭兵,給自己定位說:「我們進場,我們把事情辦好,我們離場回家。至於離場後,出現甚麼爛攤、後遺症、原始森林反撲,就不關我們的事了。」他以專業知識縱橫天下。每到一個地方,「賺錢、住五星酒店、享受那邊世界能提供的最好美食、紅酒、女人,一切錢能買到的東西。」
他以金錢為本位衡量一切人際關係,只要雙方數目清楚,誰也不欠誰。他以五星酒店為家,拒絕在任何地方生根,不會為任何人動情感。他「聽說」被父親拋棄的媽媽在上海死了。「聽說」後一點感覺也沒有,沒有問詳情。媽媽長得怎樣他不記得了。也沒有存她的照片。其實他早把媽媽忘了,正如四歲從上海來香港時,車一到羅湖,就忘了大陸的存在。
對張得志而言,男歡女愛就是男的「歡」女的「愛」。快樂是甚麼?快樂是甚麼都沒有發生。他遠離國家和歷史,不欠誰的人情,為的就是可以毫無牽掛的過自己的「品味生活」,喝頂級紅酒、穿法意名牌衣服、戴IWC白金皮帶手錶。往後的日子呢?如果他稍通財經以外的文墨,或許會聳聳肩,引十八世紀蓬巴杜夫人對法王路易十五的話說:Apresmoiledeluge。我作古後洪水才來,關我屁事。
張得志自己說過「心智上,我如出家僧,行為上,我是享樂主義者」。實情有多少出入:他並沒有修練到「心如槁木」的能耐。黃子平說得好,「後現代道德也還是道德」。鐵石心腸的pro看到黑非洲周圍的狀況太悲慘時,也會「感到很不安」。他動了情。他跟大陸女子沈英傑那段男「歡」女「愛」的關係,雙方明來明去,本來可以「亁淨離場」,但打聽到女的在他離開後的幾年有了孩子,雖然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骨肉,也決定「鐵肩擔道義」,為孩子積存「教育基金」。他動了情。
這當然是張得志自己也羞於承認的性格矛盾。上帝、母親、愛人,這些感情的依靠他一一付闕如,但這個虛無主義者最後竟動了情。小說也因這名實不符的層面突顯了諷喻的張力。套黃子平的話說,使「道德、倫理、責任,這些現代人心安理得地不屑一顧的幽靈,再一次於『甚麼也沒有發生』的時空中逡巡徘徊」。這個pro不太冷。他最後死於黑道之手,教人若有所失。我們也動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