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發明了洗衣機,女人不再用手來洗衫了。
然而,中國女人到了三十歲,是以洗衣來定義她們的成熟的。洗衣講一set苦情的配套:一個木盆子,一張小櫈子,一塊凹凸交錯的洗衫板,一個像白燕一樣的賢淑婦女,低頭把衣服在洗衫板上狠力壓磨,背上用孭帶還馱着一個嬰孩。她一面洗衣,一面涕淚漣漣地拭擦額角的汗珠──畢竟是明星,一隻膀子玉砌般的性感,手腕還戴一隻色澤暗啞的翠玉鐲。
中國女人都有洗衣服的苦情隔代記憶:一個柴薪爐火的廚房,一位不在場的愚庸的丈夫,一個惡狠狠的家姑,扔一大把髒衣服堆在地上。上一代的唐人,到了舊金山最先經營的還是洗衣店。中國女人在洗衣的虐待中傳承着生命的痛苦。淚汪汪地把衣服在洗衫板上吃力交磨,洗擦的不是衣服的污點,而是命運的血淚。
正如十九世紀法國畫家德加的一幅油畫,叫做《熨衣婦》──兩個女人在熨衣服,左邊的一位,躬着身子,雙手拚着半生的力氣拖壓着熨斗,另一個不堪勞累,正在打呵欠伸懶腰。看過德加這幅名作嗎?兩個熨衣的女人,為十九世紀巴黎婦女的形象提供了劃時代的定義。
洗衫的女人也一樣。在前洗衣機的時代,中國女人以洗衫來肯定存在,詩人和畫家卻解讀出不一樣的意境:「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擣衣成為一項失傳的工藝,據說是衣服洗完了,鋪在光滑的石頭上用木棒一下一下打亁。當代的油畫家,畫江南水鄉的行貨畫之際,也不忘加兩三個在河道旁洗衣的婦女以取悅拍賣行的收藏家。
一個女子年華老去,芳澤失色,由洗衫開始。不要以為勞動會減掉卡路里,由於長期坐在矮櫈子上,肚腹積聚了脂肪,洗衣的生涯,人也一起發胖,這是兩害相隨的惡夢。
但是洗衣的女人,畢竟是一種景觀,一面洗,一面哄着背上的小孩,她的出路,是在門外覬覦着她的一個強壯的長工,中國女人的倫理處境,勝過千言萬語,都在洗衫的動作裏,正如左傾的藝術評論家,在德加的畫裏讀出了資本論和馬克思。她吃力地洗着衫,門後的那個壯男衝出來,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她,她一面掙扎,身子漸漸軟了下去,孩子在啼哭着,一隻木屐散落木盆旁的一灘水上面,然後是一張搖動着蚊帳的牀,然後,床靜下來,那個色膽包天的男人,抓着一件上衣,下床來把桌上的一枝蠟燭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