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鎖定了的時空<br>──韓少功的虛擬和真實世界 - 張灼祥

alwaysonsunday:鎖定了的時空
──韓少功的虛擬和真實世界 - 張灼祥

張灼祥
拔萃男書院校長

韓少功來了,寫《馬橋詞典》而被推選為「二十世紀華文百部文學經典」之一的韓少功到浸會大學的國際作家工作坊當駐校作家。(國際作家工作坊的設立,靈感該來自當年美國愛奧華大學的作家寫作坊吧。)
第一趟看《馬橋詞典》是一九九六年或一九九七年間的事了,那時覺得眼前一亮,遂明白到作者找到表達小說內容的新天新地,肯定了敢於創新的好處:文學可以這樣的表達,每個條目,引申出來是一個短篇,看似獨立詮釋,一件事卻又串上另一件,一環扣一環,互相關連的,小說人物,這一回似是寫完了,再隔幾回,又再出現,沒完沒了,可看出趣味來。像「小哥」的解釋,寫出在馬橋的女子,一如中國其他鄉村的女子,「無名化的現象,讓人不難了解到這裏的女人們的地位和處境」,因此,在馬橋,「小哥」指姐姐,「小叔」、「小伯」指姑娘,「小弟」指妹妹。韓少功說「獲得命名是生命的權利,是尊愛的結果」。
那時已知道「馬橋」是一個不存在現實世界的鄉鎮,那是小說虛構出來的人和地,卻又能反映出中國人的某種面貌來。如作者所說的「不僅是小說,所有的語言也不過是語言,不過是一些描述事實的符號。」因此,「作用也不應該過於誇大」。《馬橋詞典》只是換一種說故事的方式,由索引的一畫至十七畫,由一畫的「一九四八年」,二畫的「九袋」至十七畫的「壓字」、「嬲」,寫出馬橋的人生面貌,情節看似荒謬,卻是真實人生的寫照。
沒有見過韓少功,卻也見過與他同期(都是出生於五十年代初的)另一位作家,那是九十年代中,在天地圖書宴請以寫《浮躁》、《廢都》、《白夜》而獲獎無數的賈平凹。在晚宴上,賈話不多說,老是在抽煙,一支連接一支的在抽。作家不一定要說話、愛說話的。賈在《白夜》後記指出小說的難處:小說真的是到了實在難為的境界,亁脆甚麼都不是了。
那天晚上回去看《白夜》,感覺怪怪的,說的是具社會主義優越性的現代社會故事,卻令人感到時光倒流,故事可發生在清末民初,那可以是《海上花》,可以是《胡雪巖》,亦可以是《官場現形記》。不只是說故事的方式接近章回小說,是《白夜》的人物,不像活在這個年代的。這包括了他們的言行舉止,意識形態。換另一個角度來看,作者不是要扣緊時代脈搏,他筆下的人物,是活存在那特定的天地裏,自給自足,不需要跳出那生活的圈子──是古代,近代,都沒關係。

看《馬橋詞典》,也有此感覺,「人是有語言能力的生物,但人說話其實很難。」韓少功在《馬橋詞典》後記如是說。「一段時間以來,筆記本裏就捕捉和囚禁了這一些詞」,經過他的「反覆端詳和揣度,審訊和調查」,就有了《馬橋詞典》。
人說話真的很難,與作家談文說藝更難了。十年前的那一個晚上,賈平凹少說話,多抽煙,回應桌上其他文藝界朋友,一句起兩句止。可以理解的,要說話的都可在他的作品裏找到,便不用說,特別是應酬的話,更沒有說的必要。
《馬橋詞典》一九九六年十月出版,《山南水北》二○○六年十月出版,相隔十年,韓少功在寫作界闖出名堂來了,多部作品有外文翻譯本。十年辛苦不尋常,看報道,知道作家有兩個住所,一個在海南島,另一個在家鄉湖南八溪峒,兩邊走動,生活該很寫意吧。
《馬橋詞典》地方是虛構的,人物也是想像出來的,但看起來卻像真實世界,《山南水北》是家鄉八溪峒的見聞,敍述生活瑣事,還附上攝影,證明真有其景,真有其人,看起來卻像短篇小說。當然,小說體裁變化多端,以散文筆觸,一樣可以說一個故事。像〈特務〉,說的是在山中發現一名來歷不明女屍,看似不可思議,從而談到世上不少人無緣無故失蹤,「像山上那位神秘來客一樣,被一座遠方的大山召喚而去,在罕見人迹的密林裏選定了歸宿。」
另一篇〈天上的愛情〉寫的是一對不容於社會的不倫之戀,叔叔與姪媳私奔,找到山裏荒田空房作安身之所,那算是一個怎樣的「桃花源」呢。「是豬羊雞鴨長期隨意野放,使空氣中瀰漫着野糞的酸臭,過於自由的日子裏,主人的農具也隨手放得特別散亂──家門之外到處是家,遍地為居室。」私奔的男人「背駝了,牙也缺了,不光是皮膚是黃,牙齒也黃,頭髮也是黃,全身都是日光烤灼下的清一色焦黃,像一塊老熏肉。」女的形象較好,「從山霧拉起的彩虹中走來,她身子有點胖,膀大腰圓,但眉長眼大,尚有幾分少婦風韻。」他們還帶着三個孩子,在缺電缺水的荒地上生活,這會是怎樣的生活呢,看來只在小說世界中才會出現,卻是八溪峒的真人真事。鄉間生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韓少功那樣,「帶月荷鋤歸」,更不要說有「種豆八溪峒,悠然見山水」的美好人生境界了。

在小鄉小鎮居住,並無私隱可言,〈知情人〉那篇小品,說的正是在小鄉中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第二天全個鄉里的人都知道了,消息是怎樣傳開去的呢。那些人「似乎有一種通過風聲和鳥語來洞察世界每個角落的能力」。韓少功有時候還是懷念城市,在那裏,可以享受大者隱於市的好處。在鄉間,「互相熟悉的程度使人們的生活處於長久曝光狀態」,活得可辛苦呢。翻譯過昆德拉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的韓少功,當然明白鄉村生活有其教人沉重一面,他還是嚮往「融入山水的生活,經常流汗勞動的生活」。在虛擬與真實的世界,兩者之間作一選擇,相信韓少功寫作之餘,他希望過的,也許仍是接近大自然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