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柬埔寨回來,生張熟李都問:「吳哥好不好玩?」這個問題真難答,因為從未想過到該地旅行與「玩」扯得上關係。血淋淋的歷史不但太沉重,而且死人無數的大屠殺不過是不久以前的事,苦主的屍骨未寒,唐突的路客闖進剛剛打完齋的靈堂東張西望尚且有點過份,還指望玩?以我只貪風花雪月的性格,哪兒涼快哪兒擱着,九一一前的紐約是最理想的玩樂目的地,本來不會考慮造訪荒山野嶺攞苦嚟辛,之所以硬着頭皮穿上衣不稱身的狩獵裝,完全基於事不宜遲的心態。旅遊業這隻蠶食自然景象的猛獸,在火箭時代腳步急速得驚人,破壞只會每況愈下甚至急轉直下,再拖一兩年才去,恐怕連汁都冇得撈。
事實上,現在也已經太遲了,一下飛機我就有踏進主題公園的奇異感覺,預了要應酬隨時跳出來的米奇老鼠。下放到發展中地區,企圖將快樂建築在當地人的痛苦上,向來不是我的強項──十年前首次伊斯坦堡之旅,令我看清楚了自己的脆弱,被街童圍攻爭着擦鞋的噩夢經歷,差一點教我患上皮鞋恐懼症,幾乎發誓赤足度過餘生。窮的成年人可以視若無睹,窮的兒童在面前晃來晃去,沒有可能假裝看不見,一面傷心慘目一面還要擔憂私人財物安全,難度太高了。別看我平日張牙舞爪凶神惡煞,骨子裏其實十分良善,幾十歲人功力豈止未臻化境,簡直幼稚園也尚未畢業,《第一爐香》梁太太的訓話借過來像度身訂造:「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唯一勝過葛薇龍的,是沒有動真感情,然而這也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