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歌吟動地哀 - 劉紹銘

alwaysonsunday:歌吟動地哀 - 劉紹銘

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白先勇把六個故事結集成單行本,取名《紐約客》。分別是:〈謫仙記〉(1965)、〈謫仙怨〉(1969)、〈夜曲〉(1979)、〈骨灰〉(1986)、〈DannyBoy〉(2001)和〈TeaforTwo〉(2003)。貫徹白先勇小說始終的母題是不同類型的loss,或說「傷逝」。《台北人》中那些「舊時王謝」角色,原跟國民黨氣數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金陵故都樓台塌了,但他們的個體生命和人格尊嚴不會因此隨風而逝。將門之子的白先勇「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以特殊的天份把他們在塵埃中的辛酸與哀痛曲曲傳出。
跟張愛玲「蒼涼的手勢」一樣,白先勇文字陰柔綿密,有令人難以釋卷的魅力。他是天生說書人。無論他跟你講的是甚麼故事,你總會「然後呢?然後呢?」的追問下去。大學還未畢業寫成的〈玉卿嫂〉(1960)已顯露了這不凡的身手。
《紐約客》六個故事分別敍述三種不同的loss。〈謫仙記〉的李彤,原是民國高官獨生女,抗戰勝利後次年(1946)到美國東部貴族女子大學威士禮念書。她人長得漂亮,性格活潑開朗,加上一身綾羅綢緞,輕易就成了校園聞人,最後選上「五月花皇后」。可惜沒多久國內戰事急轉直下,李彤一家從上海坐船到台灣,途中出了事,父母隨着家當葬身海底。李彤出國時跟她一起同行的還有三個在上海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學,分別代表英、美、蘇「三強」。李彤自認是中國。父母遇難後,李彤變得自暴自棄,言談舉止每多出人意表。最後在威尼斯遊河時跳水自盡。
大陸易手前,〈夜曲〉中的吳振鐸和呂芳那夥「世家子弟」都跑到美國讀書。新中國成立後,在朱麗亞音樂學院學鋼琴的呂芳響應「為人民服務」的呼喚,決心回國。有一次吳振鐸做完解剖實驗回宿舍途中路過呂芳的公寓,聽到「有人在彈琴,是一個穿着丁香紫衣裳一頭長長黑髮的東方女郎。……蕭邦那首降D大調的夜曲,汩汩的流到街上來,羼進了那柔熟的夜色裏」。
吳振鐸沒有回國。他娶了位對他事業大有幫助的猶太女子,成了城中極有名望的心臟科醫生。二十多年後,呂芳回到美國,吳醫生在曼克頓區楓丹白露大廈的公寓招待她喝咖啡。他給她添咖啡時,在矇矓柔和的暗金色燈光下,「突然怵目到呂芳那雙手,手背手指,魚鱗似的,隱隱的透着殷紅的斑痕,右手的無名指及小指,指甲不見了,指頭變成了兩朵赤紅的肉菌,襯在那銀亮的鏤着W花紋的咖啡杯上,份外鮮明」。

吳醫生在美國醫學界出人頭地時,呂芳在「文革」後期下放到蘇北勞改了兩年,那兒的農場長着漫山遍野的雜草,人那麼高。「有一種荊棘,頂可怕!開一團團白花的,結的果實爆開來,一毬毬的硬刺。我們天天要去拔野草,而且不許帶工具,拔下來,個個一雙手都是血淋淋的,扎滿了刺,那些刺扎進肉裏,又痛又脹。」晚上在燈下,呂芳和她的隊友用針一根根的把刺挑出來,但她手指甲插進的幾根,沒法挑亁淨,中毒化膿,「兩隻手指腫得像茄子,又烏又亮──只好將指甲拔掉,把膿擠出來──」。
白先勇文字的魅力,足以顛倒眾生。沒有這種自信和本領,也不敢毫無顧忌的去正面描寫愛滋病患者的末期病徵。〈DannyBoy〉中的雲哥是台北一名校高中英文老師,因教學認真,極得同事和學生的愛戴。他們有所不知的是老師多年來心中一項最隱秘的「痼疾」。他對班上那些十七八歲大孩子的迷戀:「那是一種把人煎熬得骨枯髓盡的執迷,那種只能緊緊按捺在心底的隱情一天天在腐蝕着我的心臟」。
「東窗事發」後,校長請他自動辭職。他埋名隱姓躲在紐約,白天在一家大學圖書館工作,可是一到晚上,就忙着穿上夜行衣潛入公園的原始森林中。「在黑暗中,那些夜行人的眼睛,像野獸的瞳孔,在炯炯的閃爍着充滿慾念的螢光。是煎熬難耐的肉體飢餓以及那漫漫長夜裏灸得人發痛發狂的寂寞,將我們從各處驅趕到這個文明大都會中心這片數百英畝廣漠的蠻荒地帶,在暗夜保護下的叢林中,大家佝僂在一起,互相取暖,趁曙光未明,完成我們集體噬人的儀式。」
這「荒蕪而又顛倒」的生活終於使雲哥染了愛滋病,他不想等消磨到最後想拔掉氣管都沒有氣力,服了大量安眠藥自殺,但沒有成功。在醫院中,一位「香提之家」(ShantiHouse)的義工修女護士對他說:「你現在不能走,還有人需要你照顧。」就憑這點因緣,他遇上了渴盼一生的「心上人」,他的DannyBoy。Danny十八歲,因一次替毒犯運送兩包海洛英,坐牢時被幾個囚犯輪姦,染上愛滋。在他生命最後的兩個星期中,雲哥照顧他飲食之餘,還替他洗澡。Danny身上透着陣陣觸鼻的穢臭,白色睡袍上滲着黃一塊黑一塊的排泄物:

可是那一刻,當我把丹尼從浴缸裏抱起來,扶着他那羸瘦的身子,一步一步,掙扎回房間時,我心裏突然湧起了一種奇異的感動,我感到我失去的那些孩子好像一下子又都回來了,回來而且得了絕症垂垂待斃,在等着我的慰撫和救援。我替丹尼接上點滴管子時,我看到他兩隻臂彎上由於靜脈注射過於密集,針孔扎得像蜂窩一般,烏青兩塊。望着床上那個一身千瘡百孔的孩子,我的痛惜之情不能自已。那晚獨行在聖馬可廣場的風雪中,我感到我早已燒成灰燼的殘餘生命,竟又開始閃閃冒出火苗來。
周夢蝶詩集《十三朵白菊花》扉頁引了泰戈爾的詩,可為雲哥的一生作註:「我的,未完成的過去/使我難於死;/請從那裏釋放我吧」。雲哥選擇死在自己的公寓,義工說他神志一直清醒,走得很安詳,也最亁淨。這是因為他的「過去」已經完成了。
劉俊在一篇文章以〈DannyBoy〉為題談到小說「跨越與救贖」的互動。「救贖」,redemption,是宗教用語。耶穌死於十字架為世人贖罪。罪人要救贖自己,就要自願的接受苦難的折磨。雲哥本來可以一死了之,但他留下來服侍Danny,看着他受苦自己也添增痛楚。這種名實相符的「痌瘝在抱」精神也只能以大慈大悲的宗教情懷才能解釋。文本沒有直接引用宗教典籍,但間或浮現的宗教motifs如SisterRosemary、「憂容聖母」(Pieta)和聖馬可廣場等名稱自然會引起天國與塵世的聯想。
我們還可用另外一個宗教用語來解釋雲哥內心的經驗:epiphany,「事物本質的突然顯露;對事物真諦的頓悟」。早在台灣當老師時,雲哥就把自己的同性戀行為看作一種「罪行」,因此在給堂妹寫的「絕命書」中他把這種傾向稱為「痼疾」、對「美少年」的慾望稱為「邪火」。在照顧Danny的一段日子中,雲哥心裏「突然湧起了一種奇異的感動」,這是一種epiphany的認知。用劉俊的話說,雲哥已找到了「靈魂昇華的動力,同時也獲得了心靈安生的歸宿」。雲哥結束給堂妹的信前說,Danny死後不到一個月,他也開始發病,肉身受着各種煎熬,需要注射嗎啡止痛,但心靈上卻體驗到前所未有的安寧,「那曾經一輩子嚙着我緊下不放的孤絕感,突然消逝」。

〈TeaforTwo〉中的「天涯淪落人」在親情滅絕的環境中,面對死亡的陰影下,以一息尚存的氣力相濡以沫,結結實實的譜出一首生命之歌,給友情和愛情作了地老天荒的見證。這篇小說不講超越,也不談救贖。說的是相依為命的承諾和對眼前時光的珍惜。TeaforTwo是歌名,在小說中卻是一家GayBar(「歡樂吧」)的名字,物業歸大偉和東尼所有。大偉的祖先是帝俄時代的猶太人;東尼是華人,兩人是一對。TeaforTwo的酒吧和餐廳每晚都擠滿了來幽會的諸色人種情侶,「每人一杯在手,眼波相勾,互相瞄來瞄去,可以瞄個整晚」。

「我」就是在「歡樂吧」瞄上安弟的。安弟才十九歲,是中美混血兒,有西方人的英挺和東方人的蘊秀。安弟粗通中文,管「我」叫「羅大哥」。兩人住在一起,過着神仙伴侶的生活。他們住的曼哈頓公寓陽台上放了十幾盆齊胸高的「慾望之心」的杜鵑花,「夕陽斜射在花叢上,如像一大疋白綾上濺滿了殷紅的血點一般。」

安弟酷愛攝影,羅大哥花了近三千元給他買了一架德國Leica公司新品種R系列的照相機,他開心得背着相機到處跑。一天晚上安弟遲遲沒有回來,羅大哥接到警察局電話,安弟在布魯克林區的地鐵站出事了。一個黑人搶去他的相機,安弟跟他扭打,被推落鐵軌坑道,給迎頭來的快車撞個正着。
羅大哥悲痛之餘,決定離開紐約到中西部愛奧華州那片無垠的玉米田中埋名隱姓過日子。五年過去,如果不是一天偶然在收音機上聽到DorisDay甜絲絲唱着TeaforTwo/AndTwoforTea,他「久已麻痹的神經末梢」也不會忽然醒過來。
他回到紐約後第一件事就是往訪「歡樂吧」。人事全非了,原來羅大哥離開這大都會不久,「世紀大瘟疫」便降臨,酒吧和餐廳的常客相繼死去,大偉和東尼只好忍痛賣掉產業。其間東尼中風,口齒不清了。羅大哥跟「歡樂吧」舊日的員工團聚時,依然無恙的是兩位「女生」,珍珠和百合。珍珠是黑裏俏的台山妹,百合是德州來的壯婦。夏威夷來的日裔「仔仔」,本來唇紅齒白,面泛桃花,現在是一名病患者,面龐上「凸起一塊一塊紫黑色的瘤腫,那雙飛俏的桃花眼眼皮上竟長滿了肉芽,兩隻眼眶好像潰瘍了一般,仔仔的臉變成了一團可怖的爛肉。」
白先勇老早就寫過同性戀的題材,但寫實得如此繪聲繪影,如此clinicallygraphic的,得未曾有。〈TeaforTwo〉文長近三萬字,往後的發展,只能長話短說。話說身高六呎,歌喉自誇比愛廸威廉斯還有磁性的大偉,最後也「有了」。他心裏早有準備,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萬一先走,再沒人替「胖爹爹」東尼洗澡了。大偉天天跟東尼洗澡後,還要替他「抹上一身香噴噴的爽身粉」。
東尼得知大偉的情況後就斬釘截鐵的對他說:「不行!你不能把我一個人拋棄在這裏,要走我們一齊走!」大偉和東尼兩人六十年前同年同月同日在上海法國天主教醫院誕生。在大偉的病毒還未影響他行動前,他跟東尼一同到上海「尋根」。回到紐約後就安排「送別會」,把羅大哥和TeaforTwo的「倖存者」請來,由珍珠宣讀給他們告別的長信。大偉特地叫日本館子送來各式壽司、天婦羅等美食,還請珍珠取出他珍藏的香檳酒讓大家邊喝邊守夜。
大偉和東尼都服了幫助「安樂死」的藥。珍珠把長信念完後,先到樓上他們的睡房看看,再下來告訴他們「大爹爹和胖爹爹已經走了」,請他們上樓去。

我們幾個人由珍珠領頭排隊走上樓梯,珍珠打開大偉和東尼的卧房,我們魚貫而入輕手輕腳走了進去。……。我們走近那張帝王型的紅木床,看見大偉和東尼互相擁抱着睡在床上,兩人都穿上了一式大紅的綢睡衣,睡衣是新的,在燭光下發着紅灧灧的光澤。東尼圓滾滾的身軀依偎在大偉懷裏,……他歪着嘴,好像在酣睡似的,口涎流了出來,把大偉胸前沁濕了一大塊。

大偉在信中一再叮囑守夜的人別哭,怕聽了心裏難過,上不了天堂。守夜人強忍着淚水,一邊拼命把食物往嘴裏塞,一邊呷着香檳。突然間,眾人幾乎同時唱出:
TeaforTwo
AndTwoforTea
Justmeforyou
Andyouforme
Alone-
〈DannyBoy〉原是一首愛爾蘭的民謠,據說是一位父親為早喪的兒子所寫的輓歌:
Butwhenyecomeandalltheflow'rsaredying
IfIamdead,asdeadIwellmaybe
You'llcomeandfindtheplacewhereIamlying
Andkneelandsayan"Ave"thereforme.
本文題目「歌吟動地哀」出自魯迅〈無題〉詩:「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DannyBoy〉中的雲哥和〈TeaforTwo〉中的羅大哥的「浩茫心事」,如毫無節制的發洩出來,哀嚎之聲應凄厲如寡婦夜啼。白先勇落墨,進退有度,把最難言詮的loss和最抵死纏綿的情意,於無聲處用「歌吟」出來。歷年有關愛滋病的新聞報道,不知凡幾,但能觸起「動地哀」的,大概只有這兩篇文學作品。
(筆者按:《紐約客》將由香港天地圖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