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說三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雜說三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其一。唸大學時,一位放過洋的老師不時提醒同學說,寫學術文章務求客觀,切忌一天到晚mememe什麼的。老師的話不無道理,因為後來在番邦唸書,發覺洋人也講這一套。「我相信」,中文聽來沒有什麼不對,可是英文左一句Ibelieve,右一句Ibelieve滔滔不絕的話,就不成體統了。
那該怎麼說呢?好辦,英文的被動語氣很管用,改為itisbelieved不就成了?可是,一天到晚這麼「被動」下去,只怕有後遺症。一個人為了寫「學術」文章不斷埋沒自己,早晚盡失本性,終歸會變成縮頭什麼的。中文書寫若不想我我我的,不妨效法唯靈先生,改用「區區」。不嫌封建的話,「在下」、「不敏」和「不才」都可以。英文的「我」,就沒有這種活動空間了。老皇曆時代香港政府衙門,書面通知閣下趕快付稅,不然「捉將官裏」,結尾時倒還客氣,發件人謙稱自己是YourObedientServant。但這是下款,總不能說成Yourobedientservantbelievesthat的吧?
其二。書在成為殺人兇器前,最兇狠的形象不外是一天纏着你不放的債主,或他們的代言人:收數佬。區區十多年前受他們滋擾得食不知味,曾發奮而為〈一雙雙討債的眼睛〉一文。說到債有多種,如錢債、情債、寃孽債等等,討債方式各有不同,前人早有論述。曹雪芹說「風月債難償」,書債何嘗不是如此?你若把買來的讀物一直投閒置放,它們先是對你冷眼相看,慢慢就出現鄙夷之色。最可怕的還是因為心中有愧,跟它們朝夕相對不難幻象頻生,矇矓中竟把它們看作遇刺後凱撒大帝的屍身,血淋淋的poorpoordumbmouths,凄慘的、無言的小嘴朝着你一開一合。
我佛慈悲,放生吧。
其三。單看書樣,陳平原的《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北京三聯),跟一般的學術論著沒有兩樣,講的都是明清兩代如李贄、袁宏道和張岱等散文大家。「魔鬼」果然在細節中。且聽借張岱論柳敬亭一節。「柳麻子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這話是張岱說的。
陳教授在「壇」上作引申,說為人作傳,本該「揚長避短」才是,怎好說人家「奇醜」呢?原來這正是晚明文人的特點。有癖、有痂,一往情深,這樣的人才可交、可賞。「因為,這才是真實人生。你看晚明文人的文章,喜歡吹噓自己或朋友的毛病:有人口吃、有人麻子、有人貪財,有人好色,但只要一往情深,就值得欣賞」(學生笑)。
所謂「魔鬼」,就在「學生笑」裏,也是此書特色。此書把陳教授在課堂的演講現場錄音,整理後「轉化為紙上的學苑風景」,目的在引起學生對這一古老文體的興趣。學生聽課,要全情投入,這樣被老師觸到癢處時才會轟然大笑的。由此看出平原君得英才而育之的君子之樂。班上師生的interplay,教人艷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