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約我上他的廣播節目清談一小時。他是八十年代的臺大人。他問我六十年代末在臺北讀大學的光景,我回的比他問的快:「言論苦悶,思想苦悶,性苦悶,錢苦悶。」
風氣保守,大學迂腐,學生談戀愛得偷偷摸摸。國民黨某大老當年在活動中心擁吻,校方竟以行為不檢開除他;他在別校撰文鼓吹青年人的時代責任,救國團主任蔣經國注意到了,下令我們在成功嶺受軍訓時必讀此文。那年頭說幾句話,左顧右盼,還東解釋西補充,「我的意思是這樣不是那樣」,深怕有人向教官打小報告。天下無不是的政府,國民黨叫我們好好讀書,讀好了書再愛國不遲。若干年後,大陸人赴台,最驚心動魄的就是牆上遺留的標語:「公共場所莫談國事,當心匪諜就在身旁」。
大學生啃幾本無聊的教科書,思想沒有出路。我躲在校園的角落看查禁的《自由中國》,《文星》遭攔腰斬絕了,整個臺灣社會噤若寒蟬。《時代》雜誌若對臺灣有微言,不是整頁被撕掉,就是整篇被抹黑。警備總部豢養文化警察(文盲兼流氓),蠢得以為馬克吐溫和馬克思都姓「馬」,而馬克思可萬萬碰不得。我們窮得脫皮,難得打牙祭。隔一陣子我踱到新生報樓下,從地攤揀幾本過期的《時代》、《新聞周刊》和《讀者文摘》,美軍丟掉的,每本五毛。隱約覺得國民黨的統治有毛病,卻說不清楚。
一言以蔽之:「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美國客座教授的問卷調查為歷史留下一些痕跡,他說大學生的第一志願是留美,然後滯留不歸。我常泡在美國新聞處,看免費宣傳電影,學英文,吹冷氣,喝蒸餾水。偉大的美國,自由世界的領袖,民主的燈塔。越戰打得白熱,局面膠着不輸不贏。某日冒出大鬍子、邋邋遢遢的史丹福男男女女,說要找臺灣學生「對話」。話不投機,他們逕自彈起吉他,在夕陽下草地上大唱BobDylan和JoanBaez的反戰歌曲。奇怪,如此行徑豈非叛國?他們罵我們是國民黨的應聲蟲。
七十年代初我糊裏糊塗去了美國,八年後再回臺灣,經濟已換新顏,黨外勢力蠢蠢欲動,我的思想翻了幾番。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