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一種信念.一點執着<br>--看朱石麟的電影 - 張灼祥

alwaysonsunday:一種信念.一點執着
--看朱石麟的電影 - 張灼祥

張灼祥
拔萃男書院校長

不看朱石麟的《誤佳期》,可不會想起五六十年代有一位女明星叫李麗華的。最後一次見李麗華,在太子道咖啡屋,當年不少明星都愛在那裏喝咖啡,或在那裏接受娛樂版記者的訪問。那是七十年代初,她在那裏與朋友閒着,同去的文藝青年,有認識她的,上前叫她阿姨阿姨,她笑着回應,挺和藹可親,沒半點大明星架子,那時候,她已不怎樣拍戲,半退休狀態,準備移民美國去了。
《誤佳期》中亮相的看李麗華,讓我想起荷李活的伊莉莎伯泰萊,她們年齡相若,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伊莉莎伯泰萊主演的《小婦人》,確立了玉女形象,《誤佳期》的李麗華,扮演工廠女工,打扮樸素,卻是小家碧玉模樣,不像勞動的工人階級。那是一套教人看得舒服的電影,儘管生活貧困,小市民仍有他們樂天一面,喇叭手(韓非)與女工阿翠(李麗華)的感情生活,不曾因外在環境惡劣而動搖彼此的信任。那畢竟是一個生活極其簡單的年代,大多數香港人在五六十年代都活在窮苦當中,居住環境欠佳,生活條件差,但人仍可以是樂觀,有希望的。有了愛,一切都不成問題了。那年代,窮也窮得開心,對物質生活要求不高的小市民,有瓦遮頭,心願已償,可以結婚的了。說誤佳期,不過是茶杯裏的小風波,說好事多磨,也不過是小小考驗,不會動搖小喇叭與小翠兩人的愛,明白人間疾苦的朱石麟,不會叫他們吃太多苦頭的。
《誤佳期》屬輕鬆小品,喜多於悲。《中秋月》的調子沉重多了。中秋佳節,家人團聚,卻沒半點喜悅可言,打工仔,白領階級之苦,送禮為那年代的必要之惡。五十年代初社會經濟欠佳,人浮於事,當一名小職員,生活已艱苦不堪,每逢佳節,送禮壓力就來了。不送禮可不成。《中秋月》男主角陳明兒(韓非)在整套戲中苦奔忙,不是為口奔馳,是為送禮忙,上司要送,嫁入豪門的妹夫家要送,債主追債,連他送人的禮物也強搶去了,對小職員來說,真的是百上加斤。難為了片中道具之一:一隻鴨和兩盒月餅,送來送去,不知要落在那一戶人家手上。窮人張羅禮品,過程苦不堪言,富貴人家則視此為等閒事。最諷刺的一幕,小職員把典當得來的錢,買了禮品,送到上司家,上司正在打紙牌,根本沒有理會小職員的禮物放置在屋內那一角落,自然也不管禮物是甚麼。
五六十年代送禮,是下屬向上司致意的指定動作,朱石麟拍出小市民的苦處。一個中秋節,已教小文員喘不過氣來,還有其他的節日呢。即使如此,小市民仍堅持下去,最後小文員只能為自己的孩子帶回一個小月餅(其實是棋子餅,連餅盒也沒有,只用報紙包着),算是完了小孩心願(他也想吃月餅的啊)。小文員在街頭上遇到賣唱的,那一首歌點出主題:中秋佳節,有人歡喜有人愁苦。窮等人家生活難過,卻不是沒希望的,一家人仍可一起,該心滿意足了。

年長一輩五六十年代的集體回憶,他們愛說:那年代的小市民,貧亦樂,生活中總有簡單喜悅。電影中出現的有錢人家,多是不堪的,小市民則可親可敬。《中秋月》的老闆面目可憎。《誤佳期》的有錢大少爺不可一世。《一板之隔》的學店校長生意人嘴臉,令人生厭,視教育為一門生意經,對教員一如公司老闆對下層,採取的都是欺壓手段。電影的二分法:黑白對比過於簡單了:有錢的不是好人,沒錢的則有情有義,那樣的世界過於簡單了,與現實可有點不同呢。

《一板之隔》多了一層意思:愛國學校的教育:講理想,講承擔,相對為有錢人而設的學店,顧客(學生)永遠是對的,教師只能順應他們的要求,甚至為了飯碗,只能討好顧客。因此,在學店任教的陳強(李清)為了飯碗只能忍辱,沒法實踐他的教育理想,在愛國學校任教的華小姐(江樺)則幸福多了,學生聽教,尊師重道,崇高教育理念得以落實(五十年代教師可以進行家訪,可見好教師工作量沉重,華小姐卻一點不介意,不覺辛苦)。
同屋住在另一板間房的還有小職員陳有慶(韓非),那年代,一屋三伙人,每人住一板間房,屬尋常事。《一板之隔》不是兩男爭一女的處境悲喜劇。華小姐憑着她的愛心,對人生的寬容,改變了陳有慶的待人處世之道,也為陳強鋪路,因她的離去(回鄉工作,與愛人結婚),他可以到愛國學校工作,對教育下一代,有貢獻了。《一板之隔》的訊息比較明確。新中國帶來新希望,知識分子回歸,理所當然。戀愛失敗的陳有慶,沒半點失望之情,他從韓小姐身上學到了體諒、包容,這是更重要的人生課題,把他的人生層次提升了。一屋三伙,縱使居住環境欠佳,不過,活着有理想,才是重要的。《一板之隔》的政治取向,比《誤佳期》、《中秋月》明確,卻不致令人反感,那畢竟是講理想的年代,朱石麟有他的執着,可理解的。
看《故園春夢:朱石麟的電影人生》,對他多了點認識,專輯談的不只是他的電影,還有他的為人。他的兒女朱岩、朱楓對父親的一段口述歷史,親切的回憶,看了教人動容。在兒女眼中,朱石麟「有他自己的一套幽默感,永遠給人一種希望。無論是如何淒慘,如何困難,也不要放棄,只要努力,你可能會改變命運」。他的信念,在他的電影中呈現出來。同意他兒女所說的:「我們很喜歡他這種溫馨的,平凡的人的故事。」
五六十年代拍溫馨小品的朱石麟,該沒想到四八年拍攝的《清宮秘史》在五十年代初受到批判,惹起小小風浪,看似靜下去了,十七年後,到了六七年文革,竟成了另一巨浪,掩張過來,教朱石麟招架不了。而這,也正正是當代知識分子的悲哀,一生愛國、溫柔敦厚的朱石麟,到頭來仍是難逃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