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八式》四月出版,書裏,附了篇「寫情與狀物」,舉了一些例子,讓同學參照,看我怎麼寫「雨」,寫「家具」,寫「影樹」,寫「煙花」,寫「風箏」,寫「燈會」,寫「風鈴」,寫「咖啡座」,寫「鳥」和「鳥籠」……看校樣,看到二十五歲前的筆墨,那時候,的確比今天寫得「雅」;例子,從台灣版的《水色》擷取。
當年,這麼寫「檀香扇」:「我在蘇州就碰到過一個做檀香扇的老師傅,瞧他一下一下的在扇骨子上拉,『拉縷』完成了,還得把圖畫一筆一筆的『燙烙』在玲瓏透剔的檀香木上,到得扇面上兩個美女活靈活現,取名《瀟湘二妃》,實已不知耗損了多少心血;世上卻儘有尸居苟活、無血無肉之徒愛譏之為難登大雅的『工藝品』,隨從附和訕笑的就更不在少數,實在那等浮薄之輩才是如假包換的死物呢。依我說,那老師傅的一刻專注,比他們一輩子的掩眼自欺還要有意思得多。……而且,說不定有一天,做這檀香扇的師傅死了,笑這檀香扇的草包煙散了,用這檀香扇的紅粉麗人也化成了白骨腐髓,這扇面上的兩個美人兒,春風拂舞,還年年月月地袍袖飄香呢!」
這麼寫「古琴」:「悠然隨後進了門,見室中陳設,倒甚是清雅簡樸,床頭架子上,空豁豁的只擱着幾本凸字書;床邊臨窗的一方小桌子,卻橫着一張七弦古琴;雖不是什麼焦尾枯桐,但鶴仙鳳尾,還算整齊相配;龍池雁足,也是高下合宜……不消多久,天際就微微泛白,林木的黑影也給鳥聲叫淡了……忽聽得小艙房傳出琤琤琮琮一片琴韻,輕抒徐吐,入耳匯心,竟是無限澄澈;一輪吟、揉、彈、注,卻轉而急越,有如水浪激涯,滔滔不息。悠然聽出彈的是一首《墨子悲絲》,曲意大略是說墨子見潔白的絲帛被染成了各種顏色,也就騁其聯想,悲歎起塵世受到污染而不能保持清白的人。」
「潔白的絲帛被染成了各種顏色」,我是寫專欄,要親近人,才染了色,自願「俗」起來的吧?心中,本無雅俗;但俗人,偏瞧不起俗句,讀不懂雅文。以後,就專心賣石頭,寫書,「我雅起來,是很可怕的。」不信?走着瞧。三年後,再送你一部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