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灼祥 拔萃男書院校長
第一次聽到有《未央歌》電影版本試映,直接反應是鹿橋的小說要搬上銀幕,四十年代的西南聯大的純情愛情小說,還有市場麼。
鹿橋的《未央歌》六七十年代曾上台灣暢銷書榜。小說描述戰亂時期,西南聯大的大學生的感情生活,他們竟可不吃人間煙火,純情得過份了。不過,我們年輕的時候,不都是曾經喜歡過《未央歌》的人物,蘭燕梅、童孝賢、伍寶笙、余孟勤都是當年基督徒團契眾弟兄姊妹愛代入的角色,小梅單純,小童誠懇,小笙溫順,小勤正直,不都是六七十年代理想化大學生的典範麼。那年代,感覺上,喜歡鹿橋可比喜歡瓊瑤層次略高,其實,瓊瑤文筆、內容是較為討好的。鹿橋後來寫的《人子》,多一些哲理,算是走出象牙塔之作。《未央歌》不曾改編成電視劇,電影,據說鹿橋不想美好的小說人物形象遭編導破壞了。
很快知道電影《未央歌》與小說無關,說的是今時今日男女的感情生活,男主角對地水南音執着,都是好事多磨。
「未央」指的是甚麼呢?鹿橋曾經解說「未央」詞源於土漢畫像「千秋萬世,長樂未央」。沒法知悉過去與未來。電影《未央歌》指的又是甚麼呢?倘若說人世間之情怎樣來,怎樣去,追尋不了。地水南音的興起與沒落,時代改變之速,感嘆都來不及了。
拍這等冷門的題材,算另一種執着,理想的延續吧,導演鄺保威三年辛苦不尋常,過程中的苦與樂,他最清楚。在試映會上,發了點牢騷,人之常情。但我們要看的是電影本身,要聽的是唐小燕唱《嘆五更》,《香蓮夜怨》,不是導演吐的苦水。
先說小燕的唱功,有十多年唱粵曲底子的她,唱地水南音,不足一年,倒是有板有眼。但她的唱腔過於清明,缺少那種哀怨味道(在電影中聽到杜煥唱的片段,感覺完全不同,地老天荒,人間滄桑,正該是這樣的)。小燕的人生,該較杜煥幸福,要成為真真正正的師娘,仍有一段路要走。
南音的吟唱,在那有限的音色空間中發揮,椰胡不斷重複拉奏出那幾個音符,歌者唱出一段又一段悲苦人生,聞者下淚,是歌者打動了聽的心(那天晚上回去聽一九七五年杜煥瞽師在富隆茶樓的現場錄音,再次感受現場氣氛,七十年代聽杜煥時,可不明白歌者之苦,人生無奈對年輕人來說,太遙遠了)。
相對蘇州評彈的輕快飛揚,地水南音灰暗低沉多了。電影《未央歌》帶出的男女之情,與鹿橋小說中的情愛,是兩個不同時代了。七十年前的戰亂時期,愛情,友情竟可以是如斯單純,小說人物可以這般可親可愛。七十年後並無戰亂,人間情愛卻複雜多了,而且不好處理。男主角王貽興的沉鬱,與女主角麻一葦的明朗,本該可擦出點火花來,卻是各有各的演繹。獨自一人時演來反見神采,一起時卻少了那點化學作用,一如在戲中亮相的唐小燕表演唱功,營造出來的氣氛,竟不及杜煥的短短幾句錄音,更能呈現出王貽興的哀愁世界來。
那總是差那一點的感覺,倒印證人生本該如是,那有完美的男女關係(也包括所有的人際關係),導演的執着,對地水南音的執着,不過是藝術愛好者對自己所喜愛的事物執着而已,與完成的製作,層次高低無關。
就製作成本而言,《未央歌》有此成績,一點不簡單。麻一葦讓人眼前一亮,是《未央歌》帶來的驚喜之一。唐小燕在試映會上唱功,比一年前在電影中吟唱的南音,更上一層樓,導演堅持拍攝《未央歌》,讓我們對地水南音,這快將失傳的廣東音樂多點認識,功不可沒。
那天晚上,翻看資料,鹿橋為自己所經營出來的人間桃花源有此回應:我以為中國人最高的人生哲學,在最艱難的環境,也絕不輕易承認失敗,還要露出笑臉來。
聽杜煥的現場錄音,他先向在場聽眾打個招呼,唱前講的客套話,祝福語都說得好聽。儘管他一生悲凉難過,他還是懂得行走江湖的道理,面對前來消費的顧客,不必在他們面前苦口苦臉,他唱的《男燒衣》,《客途秋恨》(杜煥唱此曲時說白駒榮唱得真好,對前輩充滿敬意),蒼凉的聲音,不已說盡人間的悲苦無奈了麼。
七十年代在大學流行的小說《未央歌》,大概不再流行的了。七十年代榮鴻曾監製的《飄泊紅塵話香江:失明人杜煥憶往》保留了地水南音的精神面貌,捕捉了杜煥人生最後階段的美好時刻,夠好了。
二○○七年暑假期間,鄺保威與林瀚明拍攝《未央歌》,為的是「希望電影能延續這南方藝術的精神,讓更多人可以欣賞這種上一代的集體回憶,因為它真的快要消失了。」
試映會上,鄺保威終於笑了,他還懂得自嘲之道,拍攝過程的那一點點的苦,為自己喜愛的藝術而作出的努力,會有成果,有回報的,怎算犧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