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難為了少奶奶 - 邁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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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 文化浪人

上世紀五十年代朱石麟為鳳凰公司執導或總導的作品,泰半圍繞同一母題打轉,少奶奶茶杯裏的風波此起彼落,缺少一幅記錄雌性氣壓集結的氣象圖,無疑不能忠實反映當日的氣流動向。與同期粵語片相比,他宇宙的草根味明顯較淡,可是又不至於去到電懋公司刻意營造的中產小資境況,具書卷氣而不洋派,理智可是擺脫不開肩上源自傳統的義務,基本描寫了夾心階層在轉型期的處境。
他鏡頭下的小家庭裏,妻子合該是丈夫背後萬能的服務員,在《新寡》、《婦唱夫隨》、《夫妻經》、《金屋夢》甚至是改編巴金的《故園春夢》,我們一而再看到任勞任怨的賢內助履行她們的工作。下班回家的麵包賺取者有如退朝的皇帝,一個屁股坐在沙發,知情識趣的太太便殷勤奉上拖鞋報紙,跟着連忙倒茶點煙,生怕陰晴不定的龍顏會露出不悅。施的一方甘之若飴,受的一個問心無愧,家庭結構平衡在兩性不公平的主僕關係上──父權中心有所謂「一家之主」的共識,權威在質疑範圍以外。

最理想的妻子,應該像《太太傳奇》裏陳娟娟飾演的家庭教師──恰恰不是妻子。她有才有貌能文能武,廚房廳堂兩頭長袖善舞,最難得還有學識,在課堂上也有專長可以發揮。可是這樣一個十項全能的女中豪傑,憑甚麼要哈着腰義務當男人的工蟻?編導很清醒,她不是以一紙婚書換回來的免費勞工,而是一個每月支薪的僱員,男人不得不承認這麼難能可貴的大獎不是攪珠搖彩可以贏取的,非得動用真金白銀才可以獲得。
這就揭露了殘酷的真相:在大男人潛意識裏,結婚對象充其量是退而求其次的妥協,市場上揀手的名牌輪不到自己,負擔得起的多多少少是有點缺憾的月下貨。微妙的自卑很多時候發展成發奮圖強的動力,只要盤滿缽滿,甚麼都不愁買不到,包括黃面婆欠缺的一切──婚後嫖妓的住家男人,大部份就是這種心態。教人吃驚的是,五十年代的少奶奶很少看穿這一層,或者看穿了但是寧死不肯相信。作怪的錢似乎有性別歧視傾向,只會助長男人的氣燄,對女人起不了實際作用,她們身處婚姻的死胡同只會怨天尤人,不曉得「經濟獨立」是條通向新世界的出路。
顯然,在雛型的都市職業婦女尚未有撐起半邊天的能力和契機,她們如果出來社會做事,通常有「養起一頭家」的重大使命,但是不曉得以它作為爭取個人自由的基礎。譬如《寂寞的心》的醫生太太,因丈夫太專注事業而飽受冷落,愁眉苦臉寄情於吃喝玩樂,被乘虛而入的登徒子搞得雞毛鴨血,就從來沒有考慮過正正經經找一份職業,好好把自己安插在社會裏。《太太傳奇》中類似的角色表現誇張,通宵麻將打到翌日連手也抬不起來,被嘲為名副其實的寄生蟲,那只因為有上進的家庭教師作對比,一抽起鏡子的折射,自力更生的意識便蕩然無存。
同樣由韋偉飾演,我們還可以參照《閃電戀愛》舉止豪放的千金小姐。劇本沒有交代她揮金如土的本錢從何而來,只見她天天打扮得像隻彩雀般招搖過市,乍看很容易令人懷疑是個出賣色相的風塵中人。但是「上班」這樣枯燥的名詞不但不曾在她的日誌出現,華燈初上也不見她前往任何風月場所向主管報到,百思不解,只好幻想她含着銀匙降生。態度再逍遙,她的終極人生目標仍然是老掉大牙的「搵老襯」,對表妹大言不慚的忠告是:「長得美的女人與其找份理想工作,不如找個理想丈夫。」這裏頭彷彿有種源自張愛玲的智慧,白流蘇和葛薇龍的心聲經過十年的消化,成了新女性的座右銘。然而不,那不過是對責任的推搪,縱容自己兼且鼓勵他人投身樊籠當名正言順的金絲雀。

《少奶奶之謎》這部民初片,描寫的心態倒一點都還未落伍,過了門的媳婦唯一關心的是生育問題。《少奶奶之謎》劇照

而太太一旦發奮圖強,只可能像《婦唱夫隨》的女主角那樣,顯出自身條件的不足。作曲家丈夫是個暴君,事無大小統統命令老婆代勞,經過多年敢怒不敢言的淒慘生活,她終於挺起胸膛反抗。驕傲地宣稱有能力作曲的她,一上場就陷入創作死巷,為解燃眉之急,沒志氣到偷取丈夫的廢稿去敷衍;而劣作居然被接納,全因為經理看中她的美色,打算把她捧為生金蛋的歌星,同時抽一點油水。高姿態提出調換行當的結果,雖然也嘲笑了男人處理家務的雞手鴨腳,最致命的卻是暴露了手無寸鐵的女人踏進社會,出路老老實實只有兩條:拾荒的乞丐,或者取悅男性的花瓶。這樣從正確性別政治意識出發、效果適得其反的「喜劇」,當年之所以能夠成立,反映的恐怕是第二性的無奈處境。
更有趣的是,不論是《太太傳奇》懶洋洋的闊奶奶、《寂寞的心》無所事事的怨婦、《閃電戀愛》玩世不恭的交際名媛、《夫妻經》的落難大小姐還是《婦唱夫隨》的偽婦解分子,外表都非常摩登,絲毫沒有同期粵語片女角的滿腳牛屎味。別看她們的身軀邁了進都市,一顆心卻與留在鄉下耕田織布的農民沒有任何分別,這些營營役役學習適應新秩序的賢妻良母,對自己根深柢固的奴性並沒有絲毫反省,如果偶爾發出抗議,不過是意氣用事,沒有值得男人擔憂的積極意義。
所以就算《少奶奶之謎》這樣一部背景與《朱門怨》大同小異的民初古裝片,描寫的心態倒一點都還未落伍,過了門的媳婦唯一關心的是生育問題,拜過天地之後,生產下一代的人肉工廠就要啓業了。然而兩個窩囊的女主角似乎不大瞭解製造嬰兒的正常手續,不長進的丈夫讓她們獨守空幃,擱置的子宮當然不可能自動懷孕,屁沒有放一個要自己負責任,但肚子大不起來,精蟲提供者的疏懶或故障起碼要分擔一半的責任吧?
或者我們很接近永遠解不開的癥結了:傳統觀念裏女人的天職就是生孩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種譴責雖然乍看由男人承擔,但飽嚐苦果的往往是女人──茶壺斟不滿一隻杯,馬上有另一隻頂替;茶杯裏頭空空如也,則完全失去存在價值。《少奶奶之謎》的少爺以太太無所出作納妾藉口,少奶奶不高興,深明大義的婆婆老實不客氣訓話:「自己的肚子不爭氣,還學甚麼人呷醋!」《新寡》的少婦丈夫意外身亡,勢利的婆婆只關心家產的分配,直到最後發現女主角懷着遺腹子,才忽然變得和顏悅色。女人欺負女人的模式,除了反映她們的世界是多麼擁擠狹窄,也間接解釋了進化為甚麼會那麼困難──受害人不圖改革,一心一意期待爬上金字塔頂尖,將自己歷年經受的苦楚轉嫁到資歷較淺的無辜者身上。

《同命鴛鴦》這齣別開生面的荒謬悲劇,則是香燈傳奇帶黑色幽默的變奏:貞節牌坊下的寡婦守得雲開見月明,兒子長大成人娶了親,好日子就在眼前。可惜新過門的媳婦粗手笨腳,竟然撞破了婆婆與表兄的好事,被紙包了幾十年的火一發不可收拾,燒毀了道德的安寧。然而我們發現,這個苦命的女人還是啼笑皆非地從一而終的,早死的丈夫原來有名無實,表兄不但是她唯一的性伴侶,也是兒子的親生父親。只是朱石麟不是艾慕杜華,錯綜複雜的閉門一家親並沒有發展成開貞操玩笑的顛覆喜劇,困在民間故事侷促的豬籠裏,浸在芸芸奇案的寃海中,規規矩矩遵守食之無味的道德教誨。

我認為又名《歧路》的《金屋夢》不僅是朱石麟最完整的作品之一,也是「少奶奶系列」最圓熟、最發人深省的傑作。龔秋霞飾演的康太太是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典型的師奶,和當小職員的丈夫過了半輩子捉襟見肘的生活,三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大了,康先生的經濟條件也漸漸好轉,眼看馬上就可以享享清福。所以當丈夫好聲好氣建議找個人回來服伺她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想到他在轉彎抹角徵求她的同意娶妾侍。平日是個好好先生的他言行舉止有點溫吞,連七年之癢也比別人慢了十多年才發作,而且事到臨頭,仍然愧對自己的心魔,搬出傳宗接代這條十拿九穩的大道理作藉口。他不停送她高帽子:「人家太太吃醋,你賢惠。」忍無可忍的她忽然咆哮:「我也是個女人呀!」
啊,他有把她當過一個女人嗎?性別身份的質疑由毫無性別意識的人提出,教人覺得額外刺耳。對比丈夫看中的酒樓女招待(當年男人最普遍的意淫對象),她簡直像個手腳勤快照顧周到的老媽子,看見她你只會懷念搖籃,不會憧憬床。徬徨之際,她動起出走的念頭──可是她能夠走到那裏去呢?最悲哀的是,開門七件事以外沒有一技之長的少奶奶已經老了,除了繼續守着家庭服無期徒刑,她還有甚麼選擇?

筆者按:回顧專輯《大時代小故事:朱石麟電影世界》,將於本月十七日揭幕的第三十二屆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